2005年,你与阿芳从同一间小学,升上了同一间寄宿初中,住在同一所宿舍,阿芳睡上床,你睡下床。
第一晚你根本睡不着,淌眼抹泪撑到了天光,想爸想妈想回家。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学校晨铃响了,阿芳也起来了要下床,在朦胧的晨光之中,阿芳吊下来的两条腿像是野草一样笔直又修长,又像是野草一样瘦削。
阿芳看着你哭过一夜的脸,眼睛肿的找不到眼珠。阿芳到浴室里洗了条毛巾递给你,你一边擦着脸上早已结痂的泪水与鼻涕,一边问阿芳:“你昨天睡得着啊?”
阿芳说,呲,当然睡得着,到哪里睡还不是一样。
开学两个礼拜后,一天你跟阿芳在饭堂吃饭,坐在你对面的阿芳突然低下头来,兴奋又神秘地对你说,快看后面那女的。
你下意识转过头去,阿芳按着你的手,“不要那么大动作!她看到你就惨了。”
你假装在找人一样转过头去,坐在你背后是一群一看就知道是高年级的女生,她们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一种大姐姐的气息。
“看到了吗,你看到她了吗?就是那个头发黄黄的那个女生——她们说她天生头发就是这样,谁信啊,肯定是染过!”阿芳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一样严肃地说道。
“她叫阿兰,是我们学校最‘有料’的女生!”阿芳继续低着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带着莫名的骄傲,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什么叫‘有料’”?你问。
“就是外面认识有人,有靠山,不能得罪的意思!”阿芳没好气地解释道。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实在想不出这些情报的来源。
“阿英她们啊,我们班上的,呐,那边。”阿芳抬头对着斜对面一桌的其中一个女孩打了个招呼,女孩皮肤很黑,眼睛贼大,真像两颗大大的黑葡萄一样挂在脸上,那是阿英。
后来的时候,阿芳便经常和阿英她们在一起了。她们每天中午不到饭堂里吃饭,反而一下课就呆在小卖部,男生女生坐在一块,阿芳总是故意笑得很大声。体炼课的时候,阿芳她们总是请假,站在一旁,笑着看你和其他同学一起跑步,做青蛙跳。老师偶尔会骂,碰到年长的体育老师她们便散开,碰到年青好说话的,她们便继续站着,有时跟老师也调调笑。
阿芳用尽一切可以不穿校服的机会穿便服,只要过了仪表检查时间,她们便脱掉了校裙穿上牛仔裤。你不懂,为什么小时候大家都喜欢穿裙子,上了初中大家又突然不喜欢了,但是,你看到你上大学的表姐,她却又每天穿着不同花色的裙子。
你不懂,你每天穿着过膝的校服裙,还把衣摆束到裙子里面。你每天把头发紧紧地梳成一束绑在脑后,阿芳她们却剪着差不多要遮住眼睛的刘海。
阿芳与阿英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紧身低腰牛仔裤,嘴唇上涂着一样亮亮的唇彩,像果冻一样的颜色。有时候一晃神,你总是会把阿芳跟她们弄混,你越来越难认得出阿芳。
有时候阿芳会不回来宿舍睡觉,那时她们会从后山溜出去学校,呆在网吧或者其他地方。你在宿舍帮阿芳把被子弄出一个拱形来,装作有人在睡觉,躲过宿监的盘查。
阿芳跟你说她去外面看到什么,哪个人打架超级帅,哪个人打游戏超级厉害,哪个女生超级漂亮。阿芳跟你说阿英教她学抽烟,第一支很呛,呛到她差点要哭。你说怎么说抽烟,烟臭死了。
你不懂,抽烟的女生多厉害啊。阿芳说。
你跟阿芳完全不同,你每天认认真真听课,虽然大部分时间你都听不懂。老师经常骂你笨,每次你都会哭,哭到眼泪掉到作业上面,交上去又被老师骂一顿。你跟同宿舍的同学一起上下课,但是,没有人跟你特别聊得来,也没有人跟你特别合不来。
阿芳不一样,走在校道上会有人偷偷指着阿芳,然后窃窃地对同伴说些话,会有人用不好的眼神看着阿芳。而阿芳,阿芳每一次都会顶回去,指着别人说,你看什么看,你说什么说?
你想起五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发了试卷公布了排名。第一名的同学多了阿芳三分,但后来阿芳发现自己语文卷上老师算少了四分。你叫阿芳赶快去找老师改吧,阿芳说,不用急。
等到开校会的时候,主任在上面宣读每个班的前三名。读到你们班的时候,阿芳从下面站起来,举着她白色的试卷,像举着一面白色的旗帜,喊的却不是投降。她说,老师——你给我算错分了——我才是——第一名——
然后阿芳大步往前走,穿过礼堂中的所有的年级,走到主席台上,没有人拦着阿芳,没有人能不看着阿芳。她走到主任面前,抬起头看着主任说:“你们算错分了。”
你跟阿芳完全不同。
在生物课上,阿芳躲在立起的书背后,专心致志地涂着指甲油,突然她敲敲坐在后面的你的桌子,举起两根涂着甲油的手指问你哪种颜色好看。
一根是粉红色的,一根是黑色的。你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粉红色好看。
阿芳向你不屑地笑了一下,你看到她转过身去,把粉红色的指甲油擦掉了。
下课的时候,阿芳十只手指都涂上了黑色的指甲油。
初一的夏天到来的时候,阿芳收到了一个高年级男生写的信。
你和阿芳躲在她的被窝里把信读完,阿芳脸都红了。你问阿芳你打算怎么办,阿芳说不知道。
“他太乖了,听说他好像是他们班成绩很好的。我不喜欢那么乖的。”在你差不多睡着的时候,你听到阿芳低声地说道。“不过他长得又有那么一点点好看。”
接着阿芳摇醒了你,千叮万嘱道:“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了你跟阿英你知道吗。”
“只告诉了你。”前面的,后面的话你都记不全了,你就记住了这一句,你觉得很开心。
你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掠过每一条街道,小城并不大,可是夜幕降临时分在这里找一个人,也跟在一个黑暗的盒子里搜一根针一样困难。
那天下午,经常与阿英在一起玩的女孩跑到你家,告诉你阿芳被阿兰她们堵了,要打她,叫你赶紧去找阿芳。
你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女孩就说阿芳暗地里抢阿兰男朋友,被阿兰知道了。
你终于赶到那条窄巷,闹剧已经接近尾声,阿芳口中缠着白布,手也被束了起来,她蜷缩在死巷的一角。一群穿五颜六色高跟鞋的女生正要离去,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阿芳提过的头发黄黄的阿兰。
她们经过你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你一眼,可是你还是自动推开了自行车让开,低着头直到她们全部人都离开,你才敢冲进去。
你从阿芳的后脑解开了紧箍在她口中的布条,这时候,阿芳的咽呜声才放了出来。你想要解开绑着她双手的布条,可是阿芳的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脚也蜷曲了起来,她像是一只死去的蚌又被煮熟了一样,怎么样也掰不开。
你把阿芳载了回你的家,幸好那天你爸妈不在。你把阿芳带到你的房间,灯光之下,你看到阿芳额角的擦伤,右脸的淤肿延伸至眼眶,破损的嘴角带着血。你喉间一阵哽咽,你转过身去,打开柜子最后一层,一把扯出那套你买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淡蓝色套装内衣,拿了睡裙递给阿芳。
“你,你先去洗个澡,你穿这个——新的,但是我有洗过。”你话都说不全了。
阿芳依然没有表情,如同一路上一样,她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阿芳接过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水声响起的时候,你终于松了一口气。全身松软坐在了地上。
阿芳一手擦着头发出来,一手拿着你淡蓝色的内衣。
“你内衣太小了,我穿不上去。”洗完澡阿芳提起了点精神,她略带歉意地与你说道。
透过稍稍有点薄的白色吊带睡裙下,你看到阿芳的胸部饱满地鼓起。它们骄傲地向干瘪瘦小的你宣布着阿芳的改变。站在你面前的阿芳,有种令十三岁的你无法去直视的成熟。
你帮阿芳拭擦着伤口,偶尔阿芳疼得皱起眉头,你第一时间脱口而出的总是对不起。
“没事,”阿芳说“你怎么会来。”
你便告诉了阿芳下午那个女孩来找你的事情。
阿芳听完没做声。
你怯怯地问道,阿兰男朋友是不是上次给阿芳写信的男生?你想想又说,不是你告诉别人这件事的。
“才不是阿兰男朋友,那男的根本没有鸟过阿兰,是阿兰自己喜欢人家吧。”阿芳突然高声地嚷了起来。
“我知道不是你说的,我也知道是谁说的。”阿芳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她等死吧。我一定要弄死她。”
你并不觉得这是幼稚的喧嚣,你只觉得阿芳说这句话时,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气势。
当阿芳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她便没有再与阿英走在一起过。
一天在小卖部的时候,阿芳约了那个高年级男生出来。阿芳当着当时在小卖部所有人的面,包括阿兰,读出了那封男生写给她的信,然后撕烂了它甩在男生脸上。
男生的脸上,同时描绘上不解,愤怒,屈辱,还有伤心。
后来阿芳便开始和阿兰她们同桌吃饭了。
差不多放暑假的时候,阿英她们翻墙出去被学校捉到了,一群人之中,唯独少了当初向你通风报信要你去找阿芳的那个女生。
后来,阿英在学校卖烟的事情也被学校知道了。
阿英被记了两个大过,暑假结束的时候,她转了校。
阿芳电了头发,她穿起校服,看上去也不和你像是一样的学生了。
阿芳身上开始散发出很好闻的气味,你在整理她床铺的时候总是贪婪地嗅着。你帮阿芳整理床铺的时间越来越多,因为阿芳晚上不在宿舍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阿芳谈了恋爱,对方是高年级一个总是把一边的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男生,他腿型像鹿一样漂亮,跑步很快。
初二那年的元旦晚会,阿芳上台参加了舞蹈表演。那天阿芳穿着红色的裙子,腮红涂得太多,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一样,阿芳笑得很多,就像被快乐灌醉了一样。
演出结束后,阿芳走下台,向你走来,你也走过去,半路间阿芳的男友冲出来,抱起阿芳转了好几个圈,阿芳悬在空中惊叫着,笑着。后来阿芳便再没有往你的方向看。
第二天阿芳便被开除了学籍。
学校没有明确给出理由,仅仅说是败坏校风。
和阿芳一起被开除的,还有阿芳的男朋友。
后来传出来,说元旦晚会期间,阿芳与男朋友走回了当时没人的班房,然后两个人在教室里做一些对于这个年纪尚是太早的行为,被路过巡查的训导主任抓个正着。
“好像说是在桌子上!”你班上的几个男生课间在讨论这件事情,然后一个男生坐到了阿芳还没来得及收拾走的桌子上,叉开双脚,另一个男生趴在他下身上。“是这样吧,是这样吧?”“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还是我是女的你是男的?”“耶——”
班上几个女生在一旁捂着嘴说“好恶心哦。”表情却在笑,没有人去阻止。
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他们的吵闹,他们的行为,让你无法抑制地想起阿芳野草一样瘦削的双腿,后来是饱满的胸脯,还有那个总是挽起裤管,腿型漂亮的男生又如何趴在充满香气的阿芳身上呢?
你感到一阵恶心,你站起来吼了一句:“你们有完没完——”
就在这时候上课铃就响了。老师走了进来,男生们都散开走回自己座位,老师看着你,你只好坐下来。
一整节课,你都被那一瞬间激起来却无法宣泄的愤怒充斥着,你气的整个人发抖,椅子都在不停地颤动。
你生平第一次逃了课,躲在宿舍,你爬上阿芳的床,抱着她的被子,枕头,循着这股气息,你终于感到了安静下来。
你又想起班房里两个男生的动作,你气得把阿芳床上所有的东西砸到了地下。
再一次见到阿芳的时候,你已经在读高中。
阿芳头发染成了栗色,带着几根金色的挑染。她穿着蓝色的紧身套裙,领口很低,裙子很短,她踩着有很高防水台的黑色高跟鞋,阿芳的脚更瘦削了。
她喊着你,你根本不认得她。她拉着你转了几圈,她说你变漂亮了,你穿高中校服很好看。
“我也好想回去读书啊。”阿芳没有带着遗憾的感情这么说了一句。
再后来,你考入了一所大专学校,家里人要你学会计,你便学了会计。
在大学里,你偶尔逃课,没课时窝在宿舍看剧,或者跟大家一起去逛街,有时候打打兼职。
你跟大家没有任何的不一样,像是你一路走来的一样,你没有过多地思考将来,一切都顺其自然。
那天你点进阿芳的QQ空间,这是你所知道的唯一能了解阿芳的近况,又不用去联系她的方式了。你看到阿芳在小城的商贸里开了间服饰店,她在她的小店里穿着各种的衣服用手机自拍,顺便充当模特。
阿芳顶着一头黑色的直发,留着齐刘海,卖着各种各样淡色系带蕾丝的裙装。偶尔有她去酒吧的照片,阿芳也是一群人中妆化得最淡的。
有一个名为“甜蜜”的相册,你点开,里面都是阿芳和一个男生的合照。男生长相普通,在照片下面,可以看到有他头像的评论,说“老婆我爱你”诸如此类的话。
在最近的说说上,阿芳说她年底就要结婚了。
你一项一项删除了你的来访记录,关掉了电脑。
你爬上床,现在你睡上床。你想起好多年前阿芳说的那句,当然睡得着,到哪里睡还不是一样。
然后你便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