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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崔黎黎

徐婉婵和初恋王斌

2018年8月的某一天，抗日名将孔墉的孙子孔柏年先生带着一张照片来到徐婉婵家中。

看着照片中英姿勃发的男子，已经93岁高龄的徐婉婵不禁潸然泪下，半晌才喃喃道：“这张上面的他，比当年分开的时候老了。”

而看着母亲流下激动感慨的泪水，一旁的女儿却显得惊讶万分：“妈妈，你流泪了呀！”

原来徐婉婵因为年老体弱，70多岁的时候患了眼疾，泪腺堵塞，已经有20多年都未曾流过眼泪了，如今却因为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而忍不住泪洒前襟。

如此不禁让人疑惑，照片中的男子是谁呢？他和已经93岁的徐婉婵老奶奶又是什么关系呢，居然能让一位几十年都未曾流泪的老人违背病理忍不住激动泪湿眼眶？

要想得知两人的关系，还得撕开时间的缝隙，穿越到1947年的杭州西子湖畔，去偷偷会一会一对郎情妾意的有情人。

那时的徐婉婵花样年华，只有22岁，正就读于浙江医科大学附属浙江医士职业学校。

徐婉婵人如其名，秀雅温婉，姿态婵娟，面如皎月照水，眼似春水含情，早已经惹得许多血气方刚的男子为她思之如狂。

可是徐婉婵对这些狂蜂浪蝶都避之不及，她如一支亭亭玉立的藕荷，被众人觊觎，却从不给他们摘取的机会。直到在一次联校运动会上，一场大雨引得她和王斌相遇。

王斌是笕桥空军军官学校第25期学员，在这次联校运动会中，他以空军军官学校篮球队队员身份参赛，徐婉婵则是以医士职业学校的排球队队员身份参赛。

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赛场上，运动员们激情澎湃，观众席上，啦啦队们也热情似火，突然天气骤变，瓢泼大雨突如其来。

操场上的学生们四散飞奔，跑到主席台上躲雨。徐婉婵用手整理着自己被雨淋湿的碎发，恍然的一抬眸，却陷入了一个男子含笑的眼睛中。

年轻时的王斌

心神一动，荡开了涟漪，徐婉婵不由得脸颊微烫，匆忙垂头。徐婉婵不知道的是，她这羞涩的回应落到无意间盯着她的王斌心里，便促成了他追求一见钟情的姑娘的勇气。

徐婉婵没将这次的偶遇放在心上，毕竟他们除了一个眼神的对视，再无其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在当天回宿舍的路上,心中偶尔浮现出那个男子清俊的样貌和温柔的眼神。

大雨做媒，王斌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等到雨停徐婉婵离去，他便马不停蹄的打听那个狠狠撞进他爱情心湖的美丽女子，第二天便带着两个好友相陪，来到徐婉婵宿舍楼下。

红圈中男子为王斌

王斌穿着一身英挺的空军飞行服，明眸剑眉，属于男子的英武气息扑面而来,可此时这个平日里在兄弟群中爽朗无比的空军军官此时却变得扭捏不自在起来。

好半天，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笨拙的对徐婉婵说道：“我们想来……想来参观你们学校……”

聪慧如徐婉婵，一下就知道了王斌的用心。当女孩心中有一个男孩子时，只要对方稍有示意，那爱情便会肆意生长。

从此，王斌便经常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到学校接徐婉婵到外面玩耍，跟大多数谈恋爱的男子一样，他也喜欢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到处吃喝，恨不得将她喂得心中只能留有自己的位置。

会开飞机的男孩子撩起自己的女朋友来也别有一套，王斌每次开飞机翱翔于天际时，都会在徐婉婵学校的上空盘桓，而徐婉婵也会兴奋的朝着天上的王斌招手。

那种独属于空嫂的激动，没有空军男友的女孩应当很难体会，毕竟自己心中的唯一像超人一般上天入地，自豪感会油然而生，有着别具一格的浪漫。

可在乱世中，甜蜜的日子总是特别短暂，独属于两人快乐的日子还没有多久，王斌便因为国内政局不稳，所在军队在内战中节节败退，不得不随军迁往台湾。

那时的王斌刚毕业没多久，但是他早就在曾经的中国远征军奔赴缅甸作战中，练就了独属于军人的敏锐，他察觉到了这一去之后再回大陆的艰难。

于是，他给爱人徐婉婵写信，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走，只要有她在，无论去哪儿都是幸福的家。

但徐婉婵想着自己还有短短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打算毕业后再去台湾和王斌会和也不迟，便暂时留了下来。

徐婉婵毕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她没有王斌那般敏锐的视角，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简单了。

大势所趋，王斌所在党军节节败退，很快撤出据点，筑起长江防线。渡江战役打响后，只不过一天便被解放军突破，两天后南京解放。解放军南下势如破竹，十天后，杭州解放，二十多天后，上海便解放了。

在大势之下，一个个孤零零的人显得太过渺小，短暂的犹豫，从此便是再也无法相见的天隔一方。

一湾海峡，犹如一道天堑，阻断了血脉，隔开了情感，爱的人在这头，思念的人在那头，徐婉婵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过这道鸿沟。

当悲剧已成的时候，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些不正常的蛛丝马迹便显得尤为清晰，已经93岁耄耋之年的徐婉婵对1948年12月15日这一天便有着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

她记得那天是星期三，还有半个月才到新年，但王斌却把新年元旦的贺卡早早就交到了她的手中，上面是他刚劲有力的字迹：“祝您新年快乐、前途幸福，谨以此赠给我想念中的人儿。”

徐婉婵

就算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王斌脸上也是抹不开的愁云惨淡，他知道他和徐婉婵正面临着最艰难的时候，这个艰难不是产生于父母家庭的压力，而是来自于无情的硝烟战争，是他用尽全力也无法能够保证徐婉婵幸福的阻拦。

他害怕没有时间陪心爱的女子过元旦了，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命令，他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他忧心忡忡对徐婉婵说道：“假使有一天，我们不小心走散了，那么就在岳坟前等吧，最多十年，老天一定会让我们重新相聚的。”

徐婉婵当时对王斌的话不以为意，她是一个全心全意陷入在爱情中的女子，她早在心中设想过千百次他们的未来，他们会结婚生子，会陪伴着儿女长大，依偎着彼此变老，怎么会走散呢？

可是，后来他们却真的走散了，在战争中，他们没有彼此的音讯，徐婉婵常常独自一人在岳坟前等着，期待王斌如他曾说的那样同她来一场不期而遇的再会。

老年徐婉婵

有时她对王斌思念成疾，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的时候，便向上天祷告，祈求指引她未来的道路，可是却得到“你想念的人远在天涯海角”的签文，连上天都要断了她和爱人的缘分吗？可是她不甘心呀！

但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生活还要继续，就算她写信给亲友，信誓旦旦的告诉他们她一定要等到爱人王斌，可艰难的局势下，容不得她一个小女子对爱情的执着。

因为与初恋王斌那段甜蜜的爱情，她的档案上多了一条“恋人为台湾飞行员”的记录，这在如今不值一提、甚至可以成为炫耀资本的记录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却可能成为徐婉婵毕生最大的污点。

周围的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她，甚至妄加揣测的怀疑她，对王斌的思念加上来自周围人的风言风语，让徐婉婵的生活举步维艰。

而此时，老家又传来被评定为地主的噩耗，家中资产被全部没收充公，哥哥也因此而丢掉性命，曾经她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成为了令她自卑的累赘。

徐婉婵和王耀振

昔日的大小姐，男友手中的宠儿，学生时代的天之娇女，在被时代洪流冲击之后，变得日渐沉默，无忧无虑的徐婉婵一夜之间遭受着成长的阵痛，被伤得鲜血淋漓。

她生活在阴暗中，不见天日，几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又害怕爱人王斌正在某个角落中等待着她，害怕等他找到自己的坟墓时，徒留给他的只是一地的心伤。

就在此时，一个叫王耀振的男人主动踏入了她的生活领域，给她无微不至的关心，陪伴她挣扎走出自己的心结，让她再次感受到了这世间温暖的存在。

王耀振就像徐婉婵悲惨生活中那道唯一可以治愈她伤口的光，舒适而又充满希望。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和她爱人王斌的小名王振康只相差一个字，也或许正是这微弱的联系，徐婉婵允许他走入了自己生活。

徐婉婵给王耀振讲述她和初恋王斌之间的故事，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肆无忌惮跟一个爱慕追求她男人强调她对那段感情有多么难以忘怀。

徐婉婵和王耀振

爱情都是具有排他性的，王耀振不是不吃醋，可他更加明白眼前这个已经思念成狂的女人需要宣泄，需要治疗她受到的伤害，他爱她 ，所以愿意包容她，愿意陪伴她走出来，愿意等她发现自己的好。

这一等，就是4年。或许是被时间消磨了心中的希望，或许是感到对王耀振的亏欠，想给他一个交代，1953年，徐婉婵和外科医生王耀振成婚了，婚后孕育3个女儿，虽平淡，却也幸福。

徐婉婵和王耀振度过了62年的婚姻生活，从青春年少到耄耋之年，他们如大多数夫妻一样有过温暖，也有过争吵。他们也同其他度过黑暗的六、七十年代的那些夫妻一样，有过长达20年的分离和坚守。

在这些年的消磨中，当初那个只为驾着飞机翱翔在天空中的王斌呐喊激动的少女徐婉婵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妻子，变成了与王斌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妈妈，后来又变成了小辈们的祖母。

徐婉婵同女儿、母亲合影

曾经在和王斌最幸福的岁月中，这些都是徐婉婵期待过的往后余生，如今一切如她设想的那般都有了，却不是同她最爱的那个人一起拥有的。

时光无情，转瞬便是半个世纪，在或喜或悲的这些年里，徐婉婵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用尽一切去爱的初恋王斌。

早些年，她甚至想过若是王斌真的回来了，她一定会抛下一切跟他走的。可越到后面，牵挂越多，责任越大，希望越渺茫，她便只想找到年少青春时的爱人，给自己曾经的遗憾一个交代，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在丈夫王耀振得到平凡回归家庭，和徐婉婵过起了正常的晚年生活时，他们早已经是儿孙绕膝。夫妻俩扶持着这个家庭摇摇晃晃的走了这么多年，其中的纠缠牵挂不言而喻。

徐婉婵和王耀振夫妇中年

可徐婉婵心中有遗憾呀，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更加迫切的希望找到初恋王斌，她想在有生之年可以再见他一面。

面对老母的执着，女儿不解，也为自己的爸爸不甘，于是问道：“妈妈您到底爱不爱我爸爸？”

徐婉婵愣愣的看着女儿，半晌才唏嘘道：“我当然是爱你们父亲的，否则运动时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不会和他相守60余年，但我也爱振康（王斌小名），这是不一样的两种爱。”

一段是年轻时未曾交待的深刻爱情，一段是携手60多年风雨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这样的感情不能比较，但是却也说不出哪个更加重要。

王耀振也明白妻子心中一辈子的执着和不甘，在生活回归稳定后，也支持着妻子寻找王斌，直到缠绵病榻，还嘱咐女儿们帮她们的母亲找到王斌的下落。

徐婉婵和三个女儿

从2003年起，徐婉婵一家开始全心全意的寻找王斌，女儿、孙子孙女们都到处打探王斌的消息，给台湾当局写信，到王斌老家发布寻人启事，能想到的办法都用过，但王斌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丝踪迹。

2008年，海峡两岸实现了“大三通”，曾经阻挡他们的天堑，终于不再存在，徐婉婵感慨油然而生，忍不住在当年王斌送给她的那张元旦贺卡背后写道：

“弹指一挥间，60年过去了。1948年12月15日是什么日子？今天又是12月15日，两岸通航的时间，您在哪里？我们都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了，只有黄泉相见，天涯之路又在何方，心痛难忍。”

随着心中的执念加深，徐婉婵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常常独自一人呆着整天整天的不说话，又忽而情绪激动和丈夫大吵一番。

老年徐婉婵

王耀振痛心不已，可他包容了徐婉婵一辈子早已经成为了习惯，他只能忍住心中的不快让小辈们加快寻找王斌的进度。

女儿们心疼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也不遗余力，终于在2014年底收到台湾“国控安抚局”的回信，不过却是晴天霹雳：原来王斌改名为了王易斌，早已于1955年9月20日的一次演习中失事牺牲，生命永远的停留在了年轻的32岁。

徐婉婵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间绝望和心痛扑面而来，但是却因为几十年的泪腺堵塞让她无法通过眼泪带走悲伤，只能膨胀的全部堆积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分离66年，再次得到初恋的消息时，没成想已经阴阳相隔，徐婉婵一下子濒死一般，再也没了生气。

在半年后，她生命中另外一个重要的男人王耀振也永远的离开了她，短短的时间里，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被上天从她身边带走，徐婉婵精神已经被击垮，迷糊中吃下了大量安眠药，还好发现及时，被抢救了回来。

女儿们害怕母亲再做傻事，于是又四处寻找王斌更多的信息，以慰藉母亲。在得知抗日名将孔墉的孙子孔柏年先生以志愿者的身份帮助老兵寻找亲人时，便将母亲的故事告诉了他，这才得到王斌离开徐婉婵后的一些事迹。

得知王斌在台湾已经娶妻生子后，徐婉婵的痛苦稍减几分，还释怀的笑道：“他在台湾变心了。”

对于王斌后来的婚姻是否幸福，我们不敢妄加揣测，不过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在当时的台湾，空军只有娶妻成家，才有上天飞行的资格，为了控制军人，妻子和孩子更像是牵制他们的把柄。

王斌台湾墓

牵挂了一生，得知王斌的下落，徐婉婵心中的执念也终于落下。2018年9月3日，台湾志愿者代替徐婉婵为王斌买了一束玫瑰花，放在他的墓前，卡片上写着的是：

“易斌吾爱，徐婉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