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阶段
潘金莲对武松的策略,是比较单一的,就是勾引,言语里,行动上。武松对潘金莲呢,则比较复杂了。武松见到潘金莲的第一瞬间,
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说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
武松一开始就定下个规矩,用夸张的动作表明两人之间巨大的不可逾越的距离,这动作确实夸张,到折杀了潘金莲的地步,潘金莲这里并没有讲礼,而是实情。武松下一句话里刻意提到礼,是表明以后相处的方式。潘金莲一见到武松就用姿态去勾引他。在武松眼里,潘金莲是这样的形象:
......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
没有蜂,哪里有花呢?对大嫂,武松是以礼打头,然后凭直觉办事,是儒先而佛后,在礼放松以后的直觉里,武松被勾引到了。但是武松顿时整顿了自己。此后和潘金莲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是以一种策略来自处的。
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
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
这就是完全用直觉来相处。就算是说话间会给对方勾引自己的间隙,武松仍然是以直觉,说实话。潘金莲说武松住在衙门不便当,
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伏侍。”
说这样的话,不是明摆着给潘金莲提出照料自己的机会吗?早晚有士兵伏侍没问题,独自一身是可以避免的。然后潘金莲要给他安排饮食,服侍起居,他也答应了“深谢嫂嫂。”潘金莲说武大被欺负,而武松雄壮时,已经有所指了,
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
在嫂嫂面前,能怎样撒泼?
在潘金莲步步进逼的时候,武松该即时制止了吧,但是他没有。潘金莲和武松决裂以前的最后那次勾引,
那妇人把门前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菓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他来。”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
在潘金莲看来,武松是一步步跟着她的勾引在走,并没有表现出拒绝。在她看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关门喝酒,武松没有拒绝,就已经是同意了一半了,你看潘金莲如何被西门庆勾引就知道她的逻辑就是这样。武松没有想到吗?武松想到了,但是他不愿意想。在潘金莲看来,武松有肉欲,只是不想主动犯错而已,正因为武松即使这样也毫不避嫌,才会进一步去勾引,谁知道武松一句话不说,心里是有五分不快,八分焦躁,可是并不表现出来,当潘金莲最终捅破的时候,却站出来破口大骂。如同小说里说:“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成,反被抢白一场。”抢白这词用得精到。对于潘金莲来说,她说是武松勾引她,一点都没有说谎,只是有些夸张。任由对方勾引,这不就是被动的勾引吗?罪恶的可能性不是武松考虑的范畴,如同苍蝇本在人世间,但如果不到佛前,佛变不会拂掉它。对苍蝇来说这可能不公平,但是对佛来说,苍蝇只是一个干扰罢了,而不是一个有感情有欲望的生物。
武松的话和行为是全凭直觉说出来的,武松的话在他自己那里是实情,但是完全有可以作为同意勾引的解读的机会在。武松何尝不想对潘金莲避嫌呢?他见潘金莲的第一面就用夸张的礼仪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对于武松来说,儒的男女大防人伦秩序的隔阂只是能持续一瞬间的,而佛的直觉却才是可持续的。也就是说,武松没有选择那种最能让问题得到高效解决的办法,这种办法,即在言语和行动上不给对方机会,并且彻底避嫌,而是选择了一个自私的解决方案,在自己的直觉,自己的处事原则里行事。对于武松来说,用心机可以办好事,但是他却不会为了办好事而用心机。他否认了道德功利主义,选择了过程而不是结果。
武松的杀人流程
武松怎么杀人?和杀虎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对武松来说,失去武大他伤心吗?我们根本不知道。考察武松得知此事的全程。武松看到武大的灵床,
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武松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如同听店家说岗上有老虎一样不相信。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
然后他进入了怀疑阶段。先是质疑死的事实,然后质疑死的原因。接下来,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了个士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角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武松放声大哭。哭得那一家邻舍无不恓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旁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
这一大段,全是武松做的事务性的事,而他伤心的哭,只是这一系列事务性的事里面的一个。在他打虎的时候我们就分析过,直接进入技术性的流程,直接面对事情,是武松的一贯以来的风格。他哭,叙述者强调的不是他如何伤心,而是“邻舍无不恓惶”,他的哭让邻居们害怕。接下来的处理全是复制:
武松去找何九叔,请他在酒店里,
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盅,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然后是用钱收买郓哥,然后就找官府,官府不成,决定自己去做,于是去请客喝酒,席上,
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盅,.......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盅酒,前后共吃了七盅酒聒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
便是上面找何九叔的复制版。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两天的事情。在两天中,武松要靠武力做类似的事情,他的开头也是一样的。而这一切又和打虎何其相似!武松需要酒下肚,才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