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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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擀了面,切好面条,让我去菜地拽一把菠菜和蒜苗。

菜地就是咱老宅,弟弟种了几畦菜,四季都有绿。拽好菜我忘了你的嘱咐,不由地想到附近转转。

咱的老屋我不多说了。我走进锁金的院子。落叶大厚,窑都没塌,都落锁。锁已生锈,门又严实,里面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看了他那三间平房。这平房大概是八九、九零年建的,张青施工。锁金搬走没几年,平房还不旧,只是多灰尘。中间那间靠西墙放着桌子,桌子上放着我姨和歪哥的照片和牌位。香炉里有香灰,地下有烧过的纸。看起来锁金祭祀有时。

去年冬天,大家回来埋了歪哥和我姨。歪哥三周年,我姨刚不在,合在一起办了丧事。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照片上的他俩都看着我,并无悲色。歪哥似乎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逗乐:“洛阳dia  ra,啥时候回来了,接nia老掌柜进城享福哩吧?”

北屋放着一些旧衣服,墙上贴着艳梅或者根成的奖状。

一墙之隔,我走进改红家的院子。这院子里的瓦房比前面的平房要早盖三、四年,他们搬家时房门上的对联我还记得,是程秀会写的。记得院里有一棵桃树,桃树下支着一块石板,石板上倒扣着两个水桶,水桶边上放着磨石。

我对这院子记忆深长。妈妈让我来借竹篮淘麦时,改红正学唱戏。那时节桃花开得纯净,门前小溪边的杨柳轻摇身枝,一条绿色走廊直通到东沟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童少年就在这样的环抱中美好,来归燕子的呢喃和井台辘轳的早声就是伴奏。当然场里有石磙箩筐和牛铃的合奏,麦天的记忆不死谁也忘不了。

石板还在,但被藤萝布满,青苔干了,依稀能看见石板的纹路。那时他们姊妹一定会趴在石板上吃饭和写字,会拿着筷子指月亮。如今改红在新疆,富春和怀哥、三嫂在义马,锦红在孟津。三嫂最后离开这院子有二十多年了吧,她身体不好,但他们全家谁会不梦到这院子,这是故里。

我扭开系门的铁丝,走入屋内。犁靠在北墙,已经没有了铧和犁面。回身,我看见立放的架子车轱辘,往上看,耧挂在挨着房顶的墙上。隔壁,放着一张旧式床,墙上还有几块木板。屋里很凉,透着寒气。

正想感慨,我吃了一惊,忽然发现墙上框里的镜子仍很明亮。我看见里面那个还算精神的我。镜框下大大的红双喜字虽然没有擦拭却很是清新,我怀疑我中学时也许也立在这里照过,只是那时还没有胡子。又发现一个立柜还在,门上的雕花是青青的柳枝,柳枝上是两只欲飞的小燕……

出门时,我心里竟很是感动。这破败里的温情冲击了没落,它不会只是一个人的天涯梦境。

我踏着场坡的落叶慢慢向上,拐一个弯就是广中伯的菜园。我折身靠近。

四个月前的今天,九十岁的他撬开苇园边的一眼老井,想接上水管浇菜。不知道他何时下井,当人们发现时,他已经在井里泡了不知多久,手还死死地抓着绳子,身上都挂烂了。井不深,但久弃不用,缺氧极冷,他竟因此送了性命。他再不会喊我父亲去四处看戏了,再不会捋着白胡子和年轻人看玩笑了,再不会如计算机那样详细地给我们讲百年陈事了……

埋他我没回来。我怕看见我八十多岁的父亲物伤其类的长泪横流。我不知道他那一大群子女孙辈是怎样的心境?

园子里的一切都是他独自的创造。我推开枣刺门,进入,虚虚的土地上留下我明显的脚印。我细看,除了鸟迹再也没人来过。地里有衰败的红萝卜缨,有干透了的豇豆秧,有霜打后烂软的倭瓜。但不远的脚下,不知名的草芽布满一层,霜雪后更是青绿,仿佛不知季节。

吸引我的是那口被砸烂一半的水缸。我走近,那里面半冰半水,显然是前段的残雪遗留。缸沿上灰灰的什么东西紧贴着,我疑心是塑料纸。仔细拿起一看,很是震撼,这不是他夏天是总是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吗?我端详半天,又把它搭在缸沿上。我换了位置,让它蓬起,我想让别人也看见。

我看见了他的庵子。里面凳着的两块木板已经腐朽,是前几年他做床用的。我和儿子曾坐在他的床沿,吃着他的甜瓜。墙上铁钉上挂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他收拾的蔬菜种子,还有一个农药瓶。                                                                                 

我立在庵前长叹,正午的村前不见一人。

猛然听见你喊我了。我匆匆回家,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去哪了。你怨我没记性,我没顶嘴。

吃过饭,我想和父亲去三姐家,他答应了。把父亲留在那儿,我出来,走上八里山。

我习惯了不走正路。我无路找路,在荆丛草莽中跳跃穿行。那些地堰和斜坡对穿运动鞋的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从任何角度看它都亲切有味。下沟那块麦地真好,明年一定痛收。咱们的小路和清溪边有羊屎蛋和数不清的冬草。我长歌而过峰回路转的山峰还在那里等我,他们一定记得咱的孩子们。

八里沟也不成八里沟了。

有出资两亿的老板要在这建炸药厂,许多机械正在忙碌。

这是我的八里山啊!

我看好碰见了那个老板。他看我拿手机不停拍照,以为我是坏人。他的下属把我带到了他的屋里。

我是这里的山民。我说。他没有我年龄大,还算客气。他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种地。稍微说了几句,我要走。他要我给他说句话,我说了四个字:正道取财。

我没有给他说,他破坏了多少人几十年的梦境。我想和他决斗。

他没有恼怒。他的属下送我,说山上要辟新道,路边一定植树,路面决不硬化。

走了几百米,我坐下。这里能看到东赵洼和八里桥一些人家的院子,院子里人的活动。今天回来这一遭的感觉忽然开了。原本想写成《故里草木深》,现在我写就《草木新》。我回想起我和咱爹走到北坡时老人家给我说的,他说今天十一月初八,再有俩月就是我的生日,不到那时迎春花就开了。几乎在最破落的地方,都有迎春的所在。

父已如此,儿岂敢悲?草木一新的故园,在眼前缓缓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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