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人间最低处
祥子的一生,是被命运拖着走的人。
命运不是自己选的,老板不是自己选的,爱人不是自己选的,生活不是自己选的,仿佛是老天随便撒了一把命运、老板、爱人、生活,随机落在了祥子的身上。迷迷糊糊往下坠,一把烂牌怎么打都胡不了。
他的愿望简单到买车只是一个目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并不足以用“梦想”这样沉重的字眼。一年两年,即使是三年四年,他也必能买上一辆自己的车,顶漂亮的车。自己有年轻的肌肉、矫健的身姿、宽阔的肩膀和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不怕吃苦,不怕时间等不起,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逛窑子、甚至连一包好的茶叶也不便喝,他没有理由买不起归属权仅属于他祥子一个人的车的!
不拉着自己的车,简直像白活。他想不到作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这回事,计算他的钱。设若一旦忘了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觉得自己只是个会跑路的畜生,没有一点起色与人味。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有了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自己的钱,才是真快乐。
整整三年,他凑足了一百钱。
九十六块买了一辆别人定做而没钱取货的崭新的灿灿发光的新车,购置新车这天于是成了祥子的生日。不用交“车份”,他爱几点收车就几点收车,想几时出车就几时出车,拉多拉少都是自己的。但他不敢懈怠,他有自己的希望,他想着干上两年,就又可以再买上一辆新车,渐渐地,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欲望驱使人前进,前进的路上伴随着胆壮,太想挣钱,顾不上兵荒不荒马乱不乱,卖手脚的就一律贵起来,祥子对自己的好运气丝毫不怀疑。平日里拉一趟几毛钱,这个时刻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没点胆子哪儿能找到这么俏的事?
十个兵连车带人一齐把祥子捉了去。衣服,没关系;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吃苦,他不怕;磨难,从未打倒他;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祥子落了泪。凭什么?
死里逃生,祥子带着三匹骆驼一齐逃出来,三匹骆驼换了三十五块钱。两块二收拾打扮了一番,让自己看上去还清爽得像一个上等车夫。还是去拉车,还是到原来的车厂去,没法子,只能更卖力。力气越大,反倒要使出更大的力气;心越急,越总是要出岔子;握得越紧,总好像要流失似的。
祥子是风光过的,被人羡慕过的,脸面是被抬高过的,如今又跌回去了,冷眼像是扎人的刺。虎妞待他好。和从前一般好。
虎妞也图他的好。祥子人勤快,赁来的车子也收拾的干干净净,有跑腿的活儿从不推辞,顺手帮的忙大大小小,积攒出来的老实、勤俭、壮实,虎妞都是看在眼里的,以她的模样年纪,实在不易再得这样的宝贝。被自己亲爹误了婚事,在车厂这个男人堆儿里大大咧咧,早已没了少女的矜持感,却看见祥子脸红。一个女人一大段的告白没赢过一次脸红,这让祥子意乱情迷。
虎妞用假孕把自己嫁给了他,祥子用一百零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不得不娶了她。事情办得很快。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北方,祥子和虎妞有了个“家”。虎妞资助祥子买了人生中的第二辆车,虎妞随着身孕渐渐发福,日子就这样过起来了。
事情从来不肯一帆风顺。虎妞难产一尸两命,祥子卖车置办棺毂。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是他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就连陪他患难过来的妓女小福子,他都没能耐给她周全。
祥子照旧去拉车,但不晓得是人拉车,还是一天天的混日子。祥子仿佛不再是之前的祥子了,脸色发黄,吸上了卷烟,眼睛也还明亮,但是没有表情,拉车不那么拼命,倒也算是勤勉,有机会喝点小酒,偶尔也犒劳自己喝壶好茶,身子病了的时候也歇两天,脾气大了,不愿意多跑一步路,不少收一分钱,不通融半点人情,开始不讲信用,撒泼耍无赖,使假铜子,占小便宜,混“白房子”,过一天是一天。
小福子吊死了。他不再有希望,迷迷糊糊往下坠,终于坠到无底深渊,吃、喝、嫖、赌、懒、狡猾,不洗脸、不刷牙、省钱省事,体面给谁看?从前多么体面魁梧的祥子,现在他的信用已经让他赁不出车来,病症也已经不允许他再拉车,他留恋“白房子”这样晚上有人陪他的地方,他连挽联都没有力气举高,同时他也觉得举高太浪费力气,他捡拾路边的烟头,目光里没有人事,像一个孤魂游荡在北平街头。
一个偌大的人架子,溃烂的没有了血肉。立在人间的最低处,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击打。瘦死的祥子,没骆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