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坐上有你的那班车

尽管已经农历七月,福州的天依然闷热。自称宅神附体的小夜,恨不能窝在空调房里颓废到地老天荒。早上九点,她摊在床上的左手虚握着手机,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想着老妈刚才电话里叫她回家做半段,脑海里边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起床。

心脏和着My Girlfriend's Girlfriend强劲的鼓点跳动着,脑海里映出两美少女的唇若即若离的暧昧撩人。恍惚间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睁开眼,房间已经昏暗,下床拉开窗帘,太阳居然快下山了。

想要拿起手机看看时间的小夜心里还犯起嘀咕:“按老妈的作风,中午没见到我进家门,肯定要夺命连环call才对啊,怎么都没听到手机响”。果然,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

真见鬼,明明昨晚有充电,早上老妈电话的时候才拔的充电器啊。顾不上多想,抓起手机插上充电宝往包里一塞,就着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踢上凉拖鞋就跑出门了。

一开门,楼道里一阵凉风扑面,竟不是平日里的热浪袭人,小夜精神一阵,觉得好一个舒爽,噔噔噔从三楼跑了下来。

她住的这个单元是八十年代的新村,都快跟她的年纪平齐了,电梯是没有的,物业也形同虚设,整个小区弥漫着一股颓败糜烂的气息。今天,这种感觉尤甚。走出楼房,风刮着几片塑料包装袋就往小夜腿上蹭过,麻麻痒痒地,又带着一丝冰凉一晃而过,像是被小鬼挠了一爪子,好像还听到窃窃私语般的呢喃。

一路向着地铁站跑去,居然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太阳在层层叠叠的楼群后面勉强发出些光和热,却好像是迟暮的老头——心有余,力却不足了。路灯怎么今日还没开启?小夜莫名觉得跑动带起的风有点冷嗖嗖的,又像是从心脏里流出了一股山泉,骨子里的寒。

真见鬼,小夜再次嘀咕。这不像走在本应车水马龙的城市晚高峰,倒很像是走在七月里郊外的野路上。路边的阴影奇形怪状,像是蛰伏的兽随时要跳出来吃人。小夜打了个冷战,摇摇头赶紧又加快了步子。平日里走几步就到的地铁站,今天像是总也跑不到头一般。



说到七月的郊外,小夜又想起这是回家做半段,倒是不自觉开始回忆起小时候过这个节日的热闹景象来了。

小夜小的时候,改革开放没几年,投机倒把没人抓了、封建迷信也不批斗了,日子刚红火起来的人们对各种节日还是无比热衷的。每年七月中元节,在福州叫做半段,各村在此月各定宴客日子,互相走访,各家多以宾客盈门人多热闹为荣。

当天,祠堂前的场地就成为临时集市,多是卖些小吃、玩具一类哄小孩的事物,是孩子们的天堂。到晚间,各家宴席摆上,亲戚朋友推杯换盏,孩子们则是狼吞虎咽一通就相邀着跑到有请平话的人家去看热闹了。多是一个中年男人敲着惊堂木,旁边几人配着二胡锣钹,讲些当地传说、鬼神精怪的故事。总要热闹到夜里十点多才散场。

不像现在,真真是个鬼节,天一黑,各家都躲屋里看电视,再也不见曾经左邻右舍聚在庭院里纳凉聊天的情景。高高的围墙圈起来,各家各户壁垒森严,路上都见不到半个人影,路灯照着路边的野草阴暗斑驳,像是随时有东西要从墨一样黑的草里钻出来。不小心晚归,难保不会吓得两腿战战。



想着这些,小夜终于跑下了地铁口,刷卡进站,从手扶梯往下,没看到有车进站,小夜这才放松下来。站在扶梯上拿出手机想要开机,却发现手机数据线没插上。

见鬼了,明明插上去啦,丢包里就碰掉了?小夜有点疑惑,但也不敢多想,重新插上充电宝,下了电梯站在站台上。环顾四周,今天的乘客格外少。

三米外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低着头,过肩长发浓密地垂下,遮住了脸庞,就那么与世无争的站着,像极了万亩方塘里一荷独立,让人爱着却不忍采摘。小夜脑补着这应该是她喜欢的类型,会化着干净的淡妆,有着弯弯古典的新月眉,眼睛不一定很大,但是眼神一定很温柔恬静,她还会有……梦中女神仿佛就在咫尺,撩得小夜都想上前搭讪了。

再远点,一对老夫妻背对着她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看看来车的方向。整个站台静悄悄的,小夜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见鬼,这地方不对劲,我要不要先出去啊。没来由地想起关于关于七月半的传说,小夜心里更毛了。


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过的平话里就有一个传说,说的是七月中元节,大开鬼门,未投胎的有主之鬼都可以回阳间的家中享供奉,在鬼门关锁上之前,在就近传送点集合由鬼差带回,擅逃者缉拿回阴司,处极刑,魂飞魄散。

据传,有人见到死去亲人乘轮渡而回,也有人见过巴士车带来逝去的亡魂。

过去也只是当个传说听听罢了,但今天……小夜又甩了一下脑袋,不让自己在想下去。



转头看了看反向的站台,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平常这个点正是下班高峰,很多人才对啊。这么想着,小夜好像看到了对面站台很多人等车,或三三两两商量今晚去哪里吃饭,或独自一人低头玩手机,还有两个女生挽着手站在一起神情很是亲昵……这才对嘛,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一个高个男生拿着电话边走边讲:“今天七月十三,小夜她们村里做半段,应该回家了,她家没网络,没上线很正常……”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小夜不自觉地往前跟了两步,她突然觉得那边的站台才是她该站的地方。

“姐姐,车快到了,你不等了吗?”女孩的声音对着小夜的方向叫了声,声音是她预想的轻柔,她的双脚顿了一下,转过头疑惑地看了那个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过的女孩一眼。

“是啊,姑娘别乱跑,错过这辆车,小心走不了了。”好像是那对老夫妻也在劝她,可是他们也还是背对小夜看着来车的方向啊。

真见鬼,我该不是在等一辆回地府的鬼车吧?小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本能地想要往对面的人群里跑。

可是,对面站台哪还有什么人,刚才的热闹像是小夜的幻觉,站台又变成起初空荡荡的样子。小夜觉得今天似乎是遇上不寻常的事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她很害怕,想要逃出这个地铁站。


手扶梯上又下来一个女生,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初中生的校服,表情有些悲切又有些木然,脸色异常苍白。小夜看着她觉得亲切又诡异——怎么十几年过去了,初中校服还跟我们那会儿一样啊?而且,这个女生莫名地让小夜生出一种依恋,看到她,小夜觉得“如果有她在,去哪儿的车我都敢坐”。这么大胆的想法,小夜自我安慰到——一定是荷尔蒙在作祟。

女生抬眼看到了小夜,愣了一下就欣喜地笑了,转而又惊恐地叫了起来:“夜,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回去,这里不能来,快走,到那边去!”她激动着看着小夜,手指指向对面站台,双脚快速向着小夜迎过来。快到小夜面前,她伸出双手推着一脸茫然的小夜的手臂,好像是要将她推到对面站台去。

那是一副决然的表情,小夜见过这个表情。十六年前,九月刚开学,升上初二的小夜和同桌一起去学校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那就是个如荷花一般的女生,可是名字叫什么呢?小夜想得有些头疼,就在嘴边,她却叫不出来。

三岔路口,女生突然惊慌决然地推开了小夜,自己却倒在失控的货车底下,车轮碾过她单薄的身体,直到撞上路边的围墙才停下来。那场事故,同桌和司机都是当场死亡。

而后,小夜休学一年,终日恍惚,不说话也不哭闹,手里攥着跟女生的合照不住地流泪,呢喃着:“我们那么相爱,怎么会就这样分开呢?”。父母没办法,请了个道士来收走了小夜的一缕魂连带着她初中跟女生相识以来的记忆一起封印了,供在她家的供桌上。

小夜重病一场,醒来,只记得自己小学毕业后病了两年,现在准备上初中。父母给她办了转学,小夜也无惊无险活了这十六年。

看着女生离自己越来越近,往事种种一一闪过,身体却僵直在那,巨大的悲伤占满了小夜的胸腔,眼泪不住地滴落,一如那年她刚离去。

小夜此刻又是幸福的,她在想:“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了,在梦里,一直找不到你。我好想你啊!”


女生刚推到小夜的手臂,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击打在胸口,远远地弹飞出去,倒在了站台边沿,脸色眼见着更苍白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化在这空气里消失不见了一般。

然而,她顾不上自己的不适,仍大声对着小夜呼喊:“快走啊,回到那边去……走啊~”很快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把女生架走了。女生犹自竭力转头对小夜说:“快回去啊~”他们的身影和女生的叫喊忽然消散在空荡的站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车辆进站了,一个女工作人员走过来,扶着小夜问:“小姐,你没事吧?我扶你上车吧。”

而此刻,脑海里不断有记忆片段涌现,挤得小夜整个头像炸了一样,所有的精力集中起来也不足以抵抗这种痛苦。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这个女工作人员像推气球一样轻轻松松地安顿在地铁的座椅上,并且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真好,我找到你了……”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呓语。

几天后,电视里,端庄的播音员用高冷的播音腔报道着这样一则新闻:“据悉,日前又有一名女性夜某被发现死于住处的卧房里,死状安详。这已经是近半个月以来发现的第六名类似死者。据我台记者调查,这几名死者互不相识,但死前都在空调房连续生活一周以上,不出门,不换气。专家提醒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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