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上还有个月亮。我散步在董志塬的一条小路上,顾盼希望的田野,聆听树梢鸟鸣。
突然,脚下有朵蒲公英花儿映入眼帘,她在春风里摇呀摇,摇成了一个小太阳;她在草丛里笑呀笑,笑弯了腰杆儿。
你看,她的叶儿绿油油,胖乎乎,像箭头,似犁铧,一节跟着一节向前窜,匍匐大地,四面伸展;你看,她心儿冒出一枝两枝杆儿,一拃高,头顶黄灿灿的花朵,烁烁然,可爱极了。
我转着圈儿地看她,她晃着脑袋看我。好似邂逅相遇的老朋友,亲热得不得了。
那能不亲热啊,她哺育过我的童年,陪伴我长大。
我的老家挂在陇东大山深处半山腰。上世纪60年代,家贫如洗,全家人为吃穿而奔波,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姊妹五个,老大退下的衣裳,补一补老二穿,老二退下来的衣裳老三穿。倒腾来倒腾去,有时候,就倒腾不过来了,夏天有的就赤身出没在乡村小路上。冬天就不好过了,只能蜗在土炕上,翻看小人书。
大人们白天下地挣工分去了。我和大妹携手挽筐上山挖野菜。
“春风起,野菜生”。山坡、草地、田野、路边、河畔,蒲公英黄灿灿,甚是耀眼。过段时间,花儿逐渐由黄转白,似绒球,清风拂过,在空中飘舞,飘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发芽、开花。
我和妹妹沿着蛛网似的羊肠小路上,追呀追,一路追向蒲公英生长的地方。发现一株我就挥刀收割一株。妹妹最喜欢蒲公英了,她舍不得铲,嚓!揪下蒲公英杆儿,一会儿闻一闻那朵黄茸茸的花香,一会儿舔一舔花杆儿渗出白色的汁液,一会儿又将黄花插入被黄风吹乱了的头发上,一幅陶醉的样儿。
我们腕挎盛满蒲公英的柳条筐,唱着歌儿回家。小路蜿蜒逶迤,一端拴在我家那眼清泉上。我们趴在清泉边,用花杆儿当吸管,滋儿滋儿吸饮甘甜的泉水。笑容在泉水里荡漾。
晚上,收工回家的妈妈,手把手教我们姊妹几个摘菜,掐掉烂根儿,掐去黄叶儿,抖掉浑身泥巴。妈妈用凉水一淘,开水一焯,用竹笊篱捞出,撒盐浇醋,眼看灶洞里小铁勺丁点的麻油烧红了,滋啦一声泼了上去。一股香味儿扑鼻。
月亮在苍穹慢悠悠地行走,俯瞰人世间。我们一家人围坐巴掌大的院子里,啃一口玉米面夹杂蒲公英菜饼子,吃一口蒲公英菜。蒲公英菜苦苦的、涩涩的、甜甜的。有时候,青黄不接断粮了,我家只能用蒲公英充饥,各自品味着各自的味道,品味着艰难的岁月。
小黑摇晃着卷起的尾巴,瘦瘦的红舌头吐出老长,在我们身后转圈地嗅闻,吱儿吱儿地祈求,可怜巴巴的样儿。我偷偷离开,把袖筒里藏的半块菜饼子送到了它的嘴边……
星转斗移,妹妹长大了。那天,妹妹出嫁,换上了一身的确良衣裳。妈妈用木梳子蘸水,梳理她及腰长的头发。妹妹喜欢蒲公英花,我紧忙出门采摘。小杆子唢呐滴滴答答吹响,喇叭忽而仰天,忽而俯地,如泣如诉。妹妹被抱上了瘦毛驴的脊梁,哒哒地走了。那朵蒲公英花儿灿灿地笑,爸爸妈妈却泪流一行行。
我也长大了,应征入伍。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离开了呵护我的爸爸妈妈,离开了陪伴我童年成长的蒲公英。
来到古丝绸之路河西走廊——永登,那是1976年。驻地也是山沟沟,满山遍野的石头,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青色的,五彩缤纷。不像故乡清一色的黄土。然而,这里也有蒲公英的身影。看到她,格外亲切,好似回到了我的故乡。
我是测地兵,每天和战友满山遍野地跑,找坐标、测等高、练识图、搞速算。累了,我躺在草地上,顺手掐一枝蒲公英杆,品尝一段段乡愁。
1985年,我们部队开往大西南——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山,虽然整天大雾弥漫,然而,满山遍野的蒲公英开得热闹,像星星一闪一闪。我们在战斗间隙,给“猫耳洞”口、炮阵地边沿栽种蒲公英,栽种上一幅幅美丽的中国地图,栽种上一条条“保家卫国”的誓言。战地黄花分外香!
轰隆隆!炮弹呼啸而来,阵地震颤,嗖嗖嗖!子弹雨点般射向山坡,大树瘫倒了,小草烤焦了,眼瞅着一朵一朵蒲公英花儿脑袋也耷拉了,我一阵阵地揪心。
“猫耳洞”的闷热,没有体验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到,身挂背心裤头,不一会背心就能拧出水来。
蒲公英,是一种野菜,也是一种药材。我们挖一些蒲公英,把根部晒干,长期泡水喝,既清热又消炎,减少了肌肉溃烂的程度。
啾啾啾,鸟鸣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举目望去,董志塬上空有一朵朵蒲公英的绒冠花,张开翅膀,漫天随风飞舞,爱的种子空中缀,寻找落地生根的方向,实现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想,这就是蒲公英永无止境的向往吧。
倏然,一首古诗出现在脑海:“小草芳菲独自妍,绣茵流翠悄无喧。相思脉脉娟娟意,絮舞春风花满天。”蒲公英,那能不被诗人赞美啊!
蒲公英,她心系大地,默默地生长,默默地绽放。 愿你带着我的梦想,自由飞翔;带着我的希望,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