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薛洋从噩梦中惊醒，寒冬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冷，从各处钻进来，让他才被冷汗打湿的后背泛起凉意。

冷意慢慢顺着血管爬满全身，慢慢把他从梦里抽离出来，他狠狠打了个冷战，目光禁不住去看面前微弱烛光下睡得正香的人。

晓星尘睡觉也极为安分，双手老老实实交叠着放在被子外，许是做了什么好梦，唇边淡淡笑意。

烛光在微弱的风里摇曳，时而张牙舞爪，时而微弱。

外面风声很大，时不时敲得门啊、破坛子啊、树啊沙沙作响。屋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显得屋外四处肆虐的风也温柔了不少。

薛洋将头抵在墙上，眼睛不错地盯着晓星尘，看着他翻了个身将脸对准自己，胸中万千情绪涌起。

前一世他见的最后一个是金光瑶，小矮子之前一直笑意盈盈的脸上多了慌乱，对着他也没了以往插科打诨的闲心，拽着他仅剩的右臂喊。

“阴虎符呢？！”

薛洋看着他终于摘了作呕的笑脸，眼睛一弯笑出声来。

“怎么了，小矮子。这么着急？好歹也走个过场，这么直接撕破脸皮，也不像你敛芳尊的作风啊。”

金光瑶见识过他嘴巴的威力，只是嗤笑一声偏过头去。倒是一旁的白衣修士气的脸通红，攥紧了手里的剑就要冲上前来。被金光瑶低声警告了几句，沉下脸夺门而出。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后，金光瑶却意外地安闲起来，慢悠悠倒了一碗水端给他。

“喝点儿水。”

薛洋摇摇头，刚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就听见金光瑶叹了口气。

“义城的事，我都知道了。成美，你……何必呢？”

金光瑶每次想让他住嘴就会喊他成美，知道这个词总能堵的往日里一贯牙尖嘴利的小流氓乖乖闭嘴。因此薛洋只是撇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我们这种人,就该烂在泥里....君子.....我们不该去招惹。”

他就又开始笑，牵起胸口的伤来，也不理会，龇牙咧嘴地笑。

“小矮子，你是喝了什么毒药不成，好好一个流氓，做什么偏要学那些咬文嚼字的臭道士，晦气。”

金光瑶将目光收回，看了他一眼。

“ 薛洋，你让魏无羡替你补那个残缺的魂魄是想干什么?你想见他?”

“屠了宋岚道观的是你，骗晓星尘杀义城百姓的是你，让他亲手杀了至交好友的也是你，最后，不就是要逼他死自杀吗？”

“怎么.....你后悔了?”

薛洋原本喷涌而上的怒气在他最后一句平淡的问句中败下阵来。

是啊，为什么呢？

在义庄八年，攥着锁灵囊逐渐疯魔的时候，他没问过自己。后来逼着魏无羡修补魂魄也没人问过他。

好像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薛洋看着虚空发呆，慢慢感觉胸口处、断臂处的伤口疼得厉害，张牙舞爪扑上来，让他感觉自己累得厉害。

到底为什么呢？

他靠着墙想要站起，但已经没力气了，最后还是摔在墙边。原本意气风发的流氓蜷缩在墙边，冷得发抖。

他抬头对上金光瑶的目光，勾唇一笑。

“能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好玩啊！”

他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金光瑶赏了他一个白眼。

此刻重新回到过去的薛洋望着面前笼在蜡烛微弱光亮下的晓星尘，轻轻呢喃着。

“为什么呢？”

薛洋移开脸望着虚空发呆，努力思索了许久也没有得出个什么结论来，便将这个问题抛到一边。

长夜漫漫，薛洋不想再在梦里和满脸血的晓星尘和一堆怨鬼相聚，因此从床上爬起来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不过才走了几步，腿上传来的酥麻感让他又爬回了床，一边揉着久坐有些酸涩的腿，一边嘟囔着一切都好起来了。

是啊，都好起来了。

身体上的痛楚他能慢慢感受到，虽然还是有些微弱，但这个现象也足以说明，这个身体正在慢慢接受他这个外来的灵魂。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说是夺舍吧，自己占领的却是自己年轻时候的身体。说是重生吧，这具身体对他的灵魂异常排斥，每天还要时不时忍受锥心蚀骨的痛。

薛洋皱眉摇摇头挥走这些疑虑，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晓星尘旁边。

他伸手抚上了晓星尘的脸，凝重的表情慢慢和缓下来。他歪头笑了笑，露出的虎牙衬得他可爱异常。

“道长，只能说你倒霉呢，碰到我。”他把手收回支在自己下巴上，皱眉思索了一阵，“可是，我还是不想放过你。”

夜色依旧浓重，衬得这一点微弱烛火弥足珍贵。薛洋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像是在呓语。

“这次，我可不能让你死了。”

他笑了笑，稚气的脸庞泛出一点执着来。

“你呀，还是活着的时候好玩。”

不论他那么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既然许多事情都可以重来，有些事情，他绝不可能让它重演。

④

晓星尘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隐约有劈柴的声音，披了外衣走到屋外就听见一个甜腻的声音响起。

“道长，你醒啦。”

“嗯”晓星尘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不自觉染上笑意，“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薛洋丢下手里的东西凑到他前面，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道长，昨晚下了雨，这院子里都是水坑，我扶着你走。”

看见晓星尘微微点点头默许了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其实，我也没想起这么早的。”

“嗯？”

“许久之前就听见阿箐抱怨我不干活了，这几天腿好了些，打算多干些活来补偿。要不，哪天道长嫌弃我懒把我丢出去怎么办？”

晓星尘无奈笑笑，拍拍他的头，“你呀，最是牙尖嘴利。”

薛洋凑过去安安分分接了这个打，看着晓星尘洗漱完带着菜篮子要往外走。他赶忙过去将他拦住。

义城本就地处偏僻，比不得姑苏、云梦，均是小土路，昨夜那一场暴雨，街上定然到处都是小水坑，薛洋放心不下，便央着晓星尘带他去。

晓星尘被他缠得无法，只好带上了他。

两人买好了菜就往回走，薛洋正兴高采烈和晓星尘说些什么，突然面色一凝，突兀地止住话头。

“啧”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那个小瞎子怎么没来，就只有这么一瘸一瞎，少了些滋味。”

一堆人的哄笑声便跟着一起响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话语粗鄙，不堪入耳。

晓星尘垂眸苦笑一声，只当没听见就要走。

突然听见一声轻笑，满满的不屑让晓星尘有些突兀的熟悉感。没等他想明白究竟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就听见一旁连续的求饶声。

先开口嘲笑两人的大汉嘴里还说些什么，冷不防脖子上架了一把剑，腿一软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继续啊？”

男人忙磕头求饶，连续喊了好几声见没人应答，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就对上薛洋有些阴冷邪气的眼神。那个眼睛里仿若藏着尸山血海，暴虐嗜血。

薛洋看着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面露菜色，瘫在地上，“啧”了一声，降灾向上移了移，拍了拍他的脸。

“我让你继续。”

“小友？小友？”

一旁的晓星尘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想到刚刚那个有些模糊的求饶声，心突然一凉，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

他杀人了？

不可能，晓星尘极力压下这个想法，人却慢慢开始慌乱起来。

“小友？！”

“哎，道长。你等等，这边的小贩刚进了新鲜的土豆，我看看。”

话音刚落降灾就被主人收回袖中藏好，看着面前一脸菜色的男人，慢悠悠蹲到他前面捏住他下巴，压低了声音。

“下次再让我撞见，我就拔了你这舌头好好看看，到底长什么样子，才能让我这么”他挑了挑眉，“不舒服呢。”

那人正战战兢兢点头，忽然听见薛洋的声音冷了下去，甜腻的声音带了浓重的杀气，让男人又畏畏缩缩低下头去。

“我这人说话，最不喜欢夸夸其谈，说要杀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连条狗都不会放过”他笑了一声，“你大可以试试。”

不料一旁有人看着薛洋明显忌惮那位等他的道士，趁着薛洋发狠话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边跑边大声喊着。

“道长，求求你救救我们，那个恶人要杀我们！”

那人看着晓星尘有些愣怔，刚要继续喊，就被薛洋扼住了喉咙。

薛洋本来打算吓唬一下他们，将嘲讽人的全都吓跑，就此了事。

没想到。

薛洋皱了皱眉，手上力气更大，那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不住挣扎，像个脱水濒死的鱼。

薛洋脸上笑意更深，只是慢慢加大力气，打算让他好好享受生命的最后时刻。

晓星尘只听见一个闷哼声，之后周遭安静下来，他突然止不住地颤抖，刚刚压住的念头疯狂涌出来。

“他杀人了。”

那个声音慢慢尖利起来，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努力破壳而出，晓星尘感觉那个声音慢慢涌上来淹没他，原本空无一物的眼睛里血色开始蔓延，像汹涌而上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就是个恶鬼！他十恶不赦！他该死！”

脑袋炸裂一般，他疼得厉害，弓下腰扶着一旁的桌子。无数声音在他脑中嘶吼唾骂，尖利的嗓音划开血肉。晓星尘感觉自己脑袋里的肉好像被一片片割下来，血肉模糊。

“恶人！”

“恶鬼！”

“他必须死！”

“他就该下地狱！”

脑中的声音愈发尖利也愈发清晰，晓星尘能感受到他们的怒气，男声粗狂、女声婉转，在这里都像是尖刀划破血肉，只剩了歇斯底里的吼叫。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压住了这些嘶吼。

“道长？！”原本叫嚣的声音在那一刻散的干干净净，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

晓星尘腿一软跌下去，后背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晓星尘靠在他怀里，鼻子里满是渗人的血腥味。

“你杀了他”晓星尘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不是？”

薛洋看着晓星尘遮着眼睛的那块布慢慢晕出血来，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晓星尘自杀前的那一刻。

他皱了皱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