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颍第一次看到冰炎的画,是在那年一个清晨他去上班的时候。
当时,他还住在厂三村红砖厂集体宿舍前一栋的二楼,和同事丁长子同住一间寝室。早上,他下楼去食堂买两个馒头,边咬边走,经过三村与厂后门之间的几口鱼塘和几块菜地,进入后门,穿过锻压车间前那个高耸的烟囱,路过二车间、三车间和工具科,经过厂中心的小花园,下坡,便来到宣传橱窗夹道的厂前大门口。
这是个几千人的大厂,厂前门左侧,一长排全是玻璃橱窗,窗里贴满新闻图片以及厂内生产、技术的花絮近照。右侧只有一个玻璃橱窗,其余都是黑板报。
此时,右侧橱窗前围满了人。
他们在看什么?何颍好奇地凑上去,踮起脚尖往里瞅。
原来橱窗里张贴了一幅画,标题是《周总理与“三八”红旗手》。
一幅画有什么稀奇的。何颍匆匆瞥了一眼,就迅速走开。
“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丁长子走过来,问何颍。
“不就是印刷品吗,管他谁画的。”何颍不屑地回道。
“错啦!”丁长子对他摇摇头,反问道,“印刷品?你在哪里看到过这幅画的印刷品?绝对没有!”他一字一顿地告诉何颍,“这可是冰炎最近创作的工笔人物画。”
“冰炎是谁?”何颍问。
“冰炎你不认识?”丁长子反问道,又解释说,“他就是工会俱乐部画电影宣传画、经常提着浆糊桶到处刷电影广告的那个人呀!”
哦,经丁长子这么一提醒,何颍倒想起那个满身油彩、提着桶子、扛着梯子,在厂内外四处奔走、张贴电影广告的人来。原来他叫冰炎。
“这画真是冰炎画的?”何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即转过身,重新回到右侧的橱窗前,挤进人群,站到窗子最前面,仔细端详起冰炎的作品来。
没错,画幅右下端,的确有绘画作者冰炎的签名。这幅画把总理的形象画得形神兼备,栩栩如生。那慈祥而熟悉的面容、飞扬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以及嘴角挂着的暖暖微笑,简直将总理的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三位女“三八”红旗手也姿态各异,每个人的表情都那样热烈而兴奋,脸上洋溢着与总理在一起的幸福与甜蜜,真是生动传神极了。
“真没想到,刷广告的冰炎,还真有两下子呀!”何颍从橱窗前钻出来后,追上丁长子,动情地赞叹道。
“这么大的厂,能人多的是,但能有冰炎这样高水平的画手,却绝对没有。”停了停,丁长子又对何颍说,“你知道不,冰炎的老婆也在我们车间。”
“他老婆是谁呀?”何颍问。
“开行车的尹扬。”
“啊,是尹扬呀!”何颍不禁失声惊叹起来。
尹扬是车间有名的美女,还有人叫她“尹厂花”。
丁长子边走边给何颍讲起冰炎与尹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趣闻。
冰炎是湘潭人,七十年代中期下放到湘西农村。农耕之余,他拿起画笔,对着山川风物、田园农舍画起速写来。同时,他还请村里的老农做他的人物写生模特,坐在他对面,让他描画。为酬谢模特,他把从家中带来的水果糖、香烟送给他们。乡亲们都乐意做他的绘画模特。
一天傍晚,冰炎收工后走在回村的田间小路上。突然,他发现一位拖着长长独辫、背着背篓的女孩走在他前面不远处。都说画家有一双善于发现美、欣赏美的厉害眼睛,冰炎就有这么一双“火眼金睛”。他一眼就看出女孩有着符合黄金分割律的绝佳身材。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他完全可以断定,拥有如此美妙身材的女孩,五官也差不到哪里去。为此,他特地抄小道,绕到女孩前面,在夕阳落山之前、红霞满天的余晖中,仔细观赏到了女孩那精致的五官。
真美!独辫女孩肤白貌美,几乎可称“沉鱼落雁”。那背上的藤条背篓,不仅无损她的出众艳丽,反而增添了一份特有的朴实无华的真率与自然之美。她让冰炎完全着了迷。他就情不自禁地又抄近道,绕到女孩后面,远远地跟着她,来到附近一个小村里。他确认了女孩的具体住址后,一有空就绕到这个村子来寻找她。直到有一天,女孩发现他在密切关注自己,主动问他为什么总盯着她,冰炎就把想找她做绘画模特的请求说了出来。女孩答应下来。就这样,一来二去,女孩成了冰炎的好朋友。
“这个湘西女孩是谁?”何颍问。
“女孩就是尹扬。”丁长子说。
“冰炎回城时,”丁长子继续说道,“他把尹扬带回湘潭,与她结婚,并帮她解决了农村户口。在冰炎父亲退休那年,他就和尹扬一起从湘潭回到昭陵老家,一道顶职进入我们单位。”
“原来冰炎是这样把美女尹扬追到手的呀!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何颍佩服道。
同年,厂里发现冰炎是绘画人才,就把他从工会俱乐部调到销售公司,专门做产品推销广告。他的夫人尹扬还在冲压车间开行车。车间里都称她为“尹美女”。在车间里,行车是“抢手货”,工友们急着争抢行车吊运工件,以便在有限的时间内多出活儿,多挣工时,拿到更多奖金。
可能因为何颍在工休之余,总是坐在垫着草纸的工具柜旁埋头看书,尹扬似乎对他另眼相看,特别照顾。她在高高的行车上俯瞰地面,发现何颍的焊件即将完成,需要吊装工件时,就主动把行车开过来配合他吊件。有了尹扬的帮助,何颍每月得到的奖金比同事多出不少。
每当尹扬的行车响着铃铛一路开过来时,何颍的心情就格外甜蜜。头顶上的天车,如同天堂里扇着金色翅膀的天使,带着祝福与祈愿降临人间。他甚至能想象出尹扬美女在行车上向他露出花一样的微笑,默默地注视着他。
“她难道是冲着喜欢我,才及时把行车开过来的?”何颍在心里这样寻思。然而,他又无法确定,心处于将信将疑与憧憬美好的微妙情绪之间,时常泛起情感的波澜。
“你在看什么?”尹扬路过何颍时问他。
“我在复习,准备参加考试。”何颍头也不抬,仍在看书,他回道。
“参加什么考试?”
“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哦,我知道了,最难考的自考。”尹扬说,“你真有恒心,你会考上的。”
当年,何颍果然应了尹扬的这句话,顺利考完了自考文科法律大专的所有课程,拿到了大专自考毕业证书。
年底,何颍就离开冲压车间,进入政工处,成为一名政工干事。他大力对外宣传厂里的先进人物,其中就包括对自学成才的绘画高手冰炎进行人物特写。
“一片流动的色彩,一泓透明的泉源,像一曲清丽的田园牧歌,在梦之谷静静地流淌。云、石、山、树都流动在绿色的春天里,颤闪着柔辉微笑着,所有的色块都渗透着生命的原色,在无声地呼唤着求生的渴望与憧憬……是的,冰炎的工笔画奇幻多彩,独具韵致,色流中跃动着他奋斗人生的激情与拳拳赤子之心,这与他屡遭磨难而决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个性,有着密切关系。”
这是何颍撰写的关于冰炎的人物报道《人生的画卷》中的一段,文章刊登在多家报纸的副刊上。文中提到冰炎进入广州美术学院深造,其工笔画《黄金水》获得全国首届美术展一等奖,《我的亲人》斩获全国第五届美术展二等奖。
然而,冰炎命运多舛,病魔无情地折磨着他。他患上了脑瘤,前后经历了两次大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是,手术成功了。在身体康复期间,他仍然坚持作画。不少作品先后获奖,或被多家美术博物馆收藏。
何颍还与当地一家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合作,将冰炎的绘画事迹整理成文,刊登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
一天,何颍正在政工处办公室里埋头写作。
“何颍。”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尹扬站在他身后,又说道,“今天下班后,你来我家一趟吧。我老公想见见你。”
“好的。”何颍答应了尹扬。
下午五时,何颍准时来到尹扬在二村小区的家。
堂堂大画家的住处却十分简朴。三人蜗居在六十平米的二居室里。冰炎家没有专门的画室,卧室兼做画室,画架就摆在床前。冰炎对何颍说,深夜为了不影响妻女休息,他就用东西遮住灯,让光线只照在画架上,继续作画。
尹扬亲手给何颍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吃。
“谢谢你为我宣传报道,树碑立传。”冰炎笑着对何颍说,“我叫你来,是想送你一幅画。”
说着,他打开身前的抽屉,拿出里面一叠厚厚的宣纸,从中选出一幅速写人物画,双手递给了何颍。
何颍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地赶忙接过冰炎的画作,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握在手中,准备带回家好好收藏。
此后,尹扬隔三差五来办公楼看望何颍。
“你在赶写什么材料?”尹扬问何颍。
“写一些通讯之类的文字。”何颍回道,仍不抬头,忙着自己的事情。
“你很有恒心。”尹扬夸赞他道,“你会升职的。”又说,“我老公多次在我面前说你好。要知道,你是厂里唯一一个能得到我老公赠画的人。房管处木工班的老唐,年年为我老公做画框,每次一做就是好几个,可他却没得到过我老公的一幅画呢!”
“是吗?我能得到这份殊荣,真是太荣幸了!”何颍高兴地说。
他深情地看了尹扬一眼,又怕被她发现,赶紧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正如尹扬所预测,何颍只在政工处干事岗位上干了两年半,便因工作成绩突出,走上了政工处副处长的领导岗位。
一天,尹扬快步走进何颍的办公室,高兴地对他说:“向你贺喜,当领导啦!”又说,“我说的没错吧。”
“冰炎正在筹备个展,要画很多画呢。”尹扬突然说道。
“准备在哪里办个展?”何颍问。
“当然是省城长沙啦!”尹扬回道。
没过多久,尹扬又来到办公室,对何颍说:“明天我就要跟老公冰炎去长沙办画展了。要去很多天。不知这次主办的个展效果会怎样。”
“是吗?”何颍说,“预祝你老公的美术个展举办成功!”
冰炎与尹扬当时的处境有点糟糕。企业因停产等待破产,职工几乎全员下岗。冰炎和尹扬双双失去了工作。冰炎只能靠卖画维持全家生计。这次筹备画展的巨额经费是向银行贷款得来的,冰家债台高筑。如果这次个展影响平平,画卖不出去,那他们日后的生活可以说是雪上加霜。
天无绝人之路。何颍从长沙回来的同事那里得知,冰炎的工笔画个展在省城办得很成功。画展展出的许多新作被前来观赏的人买去。最重要的是,冰炎被郴州地区的赵副市长看中。赵领导出差到长沙,顺道参观了冰炎的画展,他十分欣赏冰炎的绘画天才,观展后特地走到冰炎面前向他祝贺,并嘱咐冰炎提供个人履历。他对冰炎说,他甘当伯乐,向郴州学院举荐冰炎。
“你最适合做美术教育工作,为国家培养艺术人才。”赵副市长对冰炎说道。
果然,在尹扬和冰炎结束长沙的画展回到昭陵市后,没过多久,何颍就看到尹扬兴高采烈地来到办公楼。
何颍在楼道上与尹扬打了个照面。
“尹扬,看得出你很高兴,家里有什么好事了?画展办得很成功吧?”何颍老远就向尹扬打招呼。他还以为尹扬是好久不见,特地来看他的。
“画展很成功。告诉你,因为举办这次画展,冰炎被郴州市领导看中。市领导把冰炎推荐给了郴州学院。现在学院已经发来了商调函,我这次是特地来劳资处办理调动手续的。”尹扬神采飞扬地对何颍说道。
哟,冰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一个大画家,憋屈在工厂里多少年了啊,默默无闻,还被单位下了岗,不仅自己下岗,妻子也同样遭此厄运。一家三口连生存都很困难。没想到,命运垂青有准备的头脑,眷顾有天赋的才子冰炎。他终于脱离了束缚他手脚、给他无数磨难的工厂,进入了高等院校这个广阔天地,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了。唯楚有才,于斯为盛啊。
“恭喜你,恭喜你家的大才子有了好单位!”何颍夸赞道,又问,“尹扬,这次是双调吧?你也随夫赴校?”
“是的。我也随同冰炎一起去郴州学院,从事学院行政管理工作。”尹扬说着,就匆匆向何颍告辞,转身向办公楼西头走去。单位的劳资处就在西头。
哦,冰炎马上要离开单位了,尹扬作为妻子,也会跟着他一起离厂赴郴州学院。这个消息让何颍既高兴又羡慕,而且在高兴与羡慕之余,心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忧郁与失落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尹扬了,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美女尹扬的身影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何颍坐在办公室里,能听到楼道西头响起尹扬与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湘西山间的泉水一般叮咚作响,又像林中鹂鸟啼唱般清脆悦耳、自然婉转,让何颍听着很着迷。
然而尹扬始终只在办公楼劳资处西头走动或与人说话,再也不来办公室看何颍了。
再后来,劳资处那头沉寂下去,听不到尹扬的声音了。何颍知道,尹扬已经在劳资处办妥了所有调动手续,不会再来办公楼了。
失去的,永远是美好的。何颍此时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性。
一晃,又过了好几年。一天,何颍在网上搜寻资料,偶尔在百度上输入“冰炎”两个字,立刻出现了他的个人履历简介,而且在简介结尾处,留有其家庭座机电话。他赶紧把冰炎的电话抄下来。
然后,他用手机拨通了冰炎的座机。
“你是谁?”电话那头,响起了睽违已久的鹂鸟般的婉转啼唱——尹扬那清澈而甜美的说话声。
“……”。
何颍没有作答,只是无言地将手机举在耳畔,静静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