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如同魔兽撑开的巨口,吞噬了所有的光,焦躁的情绪便是它獠牙上致命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渗入阿蛮的魂魄。阿蛮缓缓跨过那道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门槛,走向院子里唯一亮着灯的房屋,院外再次响起唢呐的嘶鸣,那欢快的节奏却似哀乐一般令人惆怅,连同屋子里溢出的灯光,一并笼上了浓浓的血色,压在阿蛮的心头,憋闷着让她喘不上气。
阿蛮跌跌撞撞挣扎着走向灯光,几步路的距离近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一抬头,心头猛地一揪。那个正背对着她做饭女子的身影像极了阿池,阿蛮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嘴里碎碎地念叨:“不是阿池,一定不是阿池。”
背身做饭的女子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过身来,瞧见了门口的阿蛮,先是微微一颤,随即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弯三月桃花般的干净笑容,操一口江南水乡的细腻声线柔声问道:“阿蛮,你怎么来了?”
阿蛮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着面前的美丽女子,满眼的不可思议,颤巍巍的牙齿间蹦出一句:“阿池,你活了吗?”
“傻丫头,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倒是摸摸,我是人是鬼?”
阿池笑弯了腰,伸出一只手放到阿蛮的脸上,那冷若冰霜的手指触碰到阿蛮皮肤的一刹那,阿蛮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阿池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露出疑惑的眼神,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指尖,神色略有些呆滞,哀伤地自言自语:“是啊,我好像是死了的。”
一把细长的刀子从阿池的身后穿胸而过,刀刃刺穿了她那件朴素而干净的白色罩衫,血液顺着刀口浸染了阿池衣裳,鲜红红的血液像水墨一般在煞白的底色上渲染开来,像极了半坡上怒放的山里红,明艳而扎眼。
阿池颓然倒地,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佳生,那把沾满血渍的凶器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十六岁的佳生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慌乱,他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阿池,吓得瘫软在地,这时候他又注意到了同样受到惊吓倒在地上的阿蛮,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阿蛮的面前,把手中的长刀塞进阿蛮的手里。
阿蛮尖叫一声,把长刀丢向远处,但鲜血还是沾了她一手,她拼命擦拭,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粘在手上的鲜血竟越擦越多,就在这时,匍匐在她身前的佳生突然狡黠一笑,轻声道:“阿蛮姐,别擦了,擦不干净的,是你,杀了阿池。”
“不是我!”
阿蛮尖叫着挥舞双手,她的喊声把身边的丈夫罗炎从睡梦中惊醒,早已习以为常的罗炎赶紧一把把阿蛮搂紧在怀里,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他已经记不起这是阿蛮第几次做那个噩梦,每当他问起阿蛮究竟梦到了什么的时候,阿蛮总是推说不记得了,可她每次说这话时就会咬紧嘴唇,深爱阿蛮的罗炎选择了装傻,既然一个选择了不说,一个便也很默契地选择了不问。
阿蛮在罗炎的安抚下慢慢恢复了平静,等到阿蛮呼吸完全趋于平顺,罗炎便给妻子盖好被子,然后转身睡去,背对背的两人借助黑夜掩盖着无法平静的心情,睡意全无,却又默默无言,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沉默延续到天明。
天亮之后,罗炎准时起床做好早餐,更衣上班,阿蛮听到关门声后默默起床,一丝不苟地吃完罗炎做好的早餐,洗刷完毕之后走进她的绘画工作间,坐到画布面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罗炎是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管,收入不菲,阿蛮则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年轻画家,才华横溢,两人的结合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两人是在阿蛮个人画展上认识的,业界对于阿蛮的油画赞誉颇多,光影斑驳,色彩丰富,说她的画作有印象派大师莫奈的风采,可是站在油画前的罗炎却说阿蛮的画太过于悲伤,而这句话恰恰被擦肩而过的阿蛮听见。
一夜未睡的阿蛮显然没有什么创作灵感,呆坐在油布面前,手中的画笔沾了油墨,马上又用水洗去,再沾上新的颜色,又再次洗去,如此反复,良久之后,始终没有在画布上留下一笔一线。
门铃响起,阿蛮却并不急于起身,她在本市没有交情够得上门拜访的朋友,油画商也只是在每月固定的时间到工作室来把预定的画作取走,所以按门铃的一般都是快递员。
“把快递放在门外的鞋柜上就可以了,我一会去取。”阿蛮对着入户门的方向喊道,快递员早已知道她的脾性,按门铃一般只是通知主人有快递到,然后把快递放在门外的鞋柜上便会转身离开。
可是今天是个例外,阿蛮应声之后,门铃依然响个不停,阿蛮不得不起身去门口回应,她平时寡言少语,不大爱与人交流,在走向门口的过程中,心中盘算着大概是新换了快递员,所以门一打开,她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以后快递放在门外的鞋柜上,按几下门铃就可以离开了,不用等我签收。”
但是,但她一抬头,两个陌生男子正站在她门外,从衣着来看显然并不是快递员。阿蛮一时竟有些局促起来,隐隐也有些后悔出来开门。
站位靠前的男子隐约看出了房屋主人的尴尬,主动露出了微笑,同时很有情商地避开了女主人原先的话题,问道:“你好,请问有一位阿蛮女士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请问您是?”阿蛮有些好奇,阿蛮是她在老家的乳名,她又重新打量了面前这个男子,男人穿着并不考究,休闲外套搭配T恤,只是一般上班族的打扮,但是男人的脸部看上去很有精神,特别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警惕。
“你好,我是市刑警支队的督查吴吉,有个案子相关的信息要向你核实,不知道现在方便吗?”名叫吴吉的警官顺手从衣袋中掏出警官证,在阿蛮面前打开。
“我是协同民警小楼。”跟在吴吉身后的年轻人如此自我介绍。
阿蛮听到吴吉说到自己身份的时候,冷不丁地微微一颤,这个细微的举动瞬间被吴吉捕捉到。阿蛮瞄了一眼吴吉的警官证,确认无误之后,后退了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轻声说了一句:“请进。”
2、
阿蛮将两位警官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简单地倒了点茶水,态度既不热情也算不上冷淡。
“阿蛮女士是南郊王家村人吧?”吴吉开门见山地开始了问询,年轻民警小楼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一旁记录。
“是啊,我的全名叫王晓怜,阿蛮是我在老家的乳名,从老家出来这么多年,已经很少听到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阿蛮的大名是喝过几年墨水的父亲给取的,后来因为小时候爱哭闹,被粗枝大叶的母亲取了这么一个乳名,想到这里,阿蛮的心中温和了一些,那个时候,父母虽然偶尔也会因为文化差异有些口角,却也没有像后来那样闹得像仇人见面一般,也都是一心一意爱护着她这个女儿。
“是这样啊,那我真是冒昧了。”吴吉马上表示了歉意,随即又道:“我是在王家村调查一桩旧案的时候,从村委会那里打听到你的住址的,他们只说是王佳生家隔壁的阿蛮,还以为这就是大名呢,真是不好意思啊。”
吴吉是故意提起佳生的名字的,他的小心思马上有了效果,因为阿蛮在听到佳生名字的时候眉毛微微一颤,可又马上舒缓开来。
“你们是为了七年前佳生家那桩血案来的吗?那个案子不是很久之前已经了结了吗?”阿蛮露出疑惑的表情。
“事实上,我们是为了另一桩案子过来了解情况的。”吴吉挠了挠后脑勺,摆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说道:“不过现在正在调查的这个案子和七年前的那桩案子也有些关联。”
“请直接说就可以了,我一会还有些工作要完成。”对于吴吉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阿蛮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耐。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果一会我的问题让你觉得不舒服,请一定多包涵。”对于阿蛮表现出来的情绪,吴吉完全没有在意,反而语气更温柔了一些,但随即又恢复了作为一名警务人员的庄严,“请问你认识王老实吗?”
“佳生的父亲吗?他家和我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自然是认识的。”
“他死了。”
“死了?意外吗?”
阿蛮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似乎王老实死了这件事在她的心中翻不起一丝涟漪。
“不是,是谋杀,嫌犯是一个叫温暖的女孩子,哦,对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王佳阳。”
“佳阳?”
“你认识她吗?”
“是佳生叔叔家的那个小丫头吗?”
“是的,说是因为叔叔霸占了意外身故父亲的遗产,间接造成了她母亲的自杀,她也因此成了孤儿,一直怀恨在心,长大之后伺机报复。”
“如果是佳阳的话,那么倒也是情有可原,王老实的性格和他这名字真是半点也不沾边,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平日里又好吃懒做,佳阳父亲新死,他就把人家孤儿寡母赶出了房子,佳阳那个时候已经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是记事了的。佳阳会怎么样?会被判死刑吗?”
“案子还在调查取证阶段,不过考虑到王老实的人品以及王佳阳在案发后配合调查的态度,我们会尽可能在庭审时为她求情,相信法院会酌情轻判的。”吴吉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王老实死去的妻子蓝秋池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吴吉提起蓝秋池的名字的时候,阿蛮的眉角又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
“阿池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整个王家村都不会找出一个比阿池更温柔漂亮的女子,阿池懂很多很多的知识,村里没有一个小孩子不喜欢她。因为性格温柔的缘故,孩子们觉得与她没有隔阂,也都是直接称呼她阿池,她自己也欣然接受这个叫法,并且很是欢喜。”
“这样的女子为什么会嫁给王老实?”吴吉一脸的疑惑。
“阿池是被卖到王家村的。”
“被卖的?”阿蛮的回答反倒让吴吉心里的死结松脱了一些,原先想不通的一些事情,突然露出了一丝希望。
“是的,王老实那样的性子,村里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狗屎运,竟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了阿池那样的女子,听村里人说,阿池开始的时候抵死不从,后来被打得次数多了,也就认命了,穷山恶水的地方,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再后来佳生出生了,她也就不再折腾了。”说到这里,阿蛮的脸上露出些许忧伤。
“佳生为什么要杀死蓝秋池?蓝秋池虐待王佳生吗?”
阿蛮很明显地又颤抖了一下,但她马上用摇头掩盖了心中的不安,说道:“佳生没有理由杀死阿池的,阿池待他很好,王老实每次回家动不动就会打佳生出气,阿池总是挡在佳生身前,挨了大部分的打。”
“所以说王佳生完全没有杀死蓝秋池的动机是吧?那么大胆地推测一下,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王老实杀的蓝秋池?”吴吉不知不觉地将话题的重心已经引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案子上。
“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终结了吗?再说了,王老实为什么要杀阿池?”
“我在王家村调查的时候,听到了一个说法,有人说蓝秋池和你的父亲杜宇有一些牵扯,据说这事还是你母亲和你父亲吵架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王老实可能也听到这个流言,所以愤而杀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吴吉已经尽可能地把事情说得含蓄了一些,但是没想到还是激起了阿蛮强烈的反抗情绪。
“我妈和我爸吵习惯了,说那些大概是情急之下胡咧咧的,我妈没读过什么书,农村妇女骂街时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事实上那个案子已经了结了,被判为凶手的王佳生并没有对此提出过任何异议。哦,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七年前那个案子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十八。”阿蛮回答的时候声音很轻,随即她又强调道:“是虚岁,那事发生在四月,而我五月的生日,还不满十八周岁。”
“好了,我没有问题了,再次感谢你抽空配合我们的询问。”吴吉起身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小楼随即也合上本子站起了身。
阿蛮起身相送,路过工作室门口时候,工作室的门正好开着,吴吉突然停住了脚步,好奇地向着靠墙摆放的一排画作上看了一眼,随即问阿蛮:“你是画家?”
阿蛮点了点头,谦虚道:“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我能看一看这些画吗?”
吴吉表现得饶有兴致,阿蛮也没有拒绝,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吴吉走到画作的前面,一手支撑着下巴,对着墙边一排新画的作品,很认真地看着。
“吴警官对油画也有研究?”阿蛮轻声问道。
吴吉转过身,自嘲道:“哪里,只是纯粹被吸引到罢了,不过……”吴吉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这些画让我感觉好悲伤啊。”
阿蛮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成了定格。
吴吉察觉到了阿蛮面部表情的异样,但他并没有在此纠结,而是故意做出道歉的样子,说道:“哎呀,我什么都不懂,胡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啊。”
阿蛮微笑着对吴吉恭维了一番,然后得体地送两人出门。
回到车上的两人没有急于离开,吴吉开着车窗抽烟,而小楼则打开笔记本回看询问笔录,看完之后,他一脸沮丧地对吴吉说道:“吴哥,完全没有新的发现啊,这趟又白跑了。”
吴吉掐灭了烟头,又扭头看了一眼刚刚拜访过的房子,意味深长地回答道:“不,今天很有收获。”
3、
送走了警察的阿蛮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她将今天吴吉问她的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一一回忆了一遍,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吧?”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回答并没有太多的自信,那个叫吴吉的警官总是表现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这让她不免有些心虚,特别是他竟然能从她的画作里看出悲伤来,他是真的看出来了?还是别有用意?
阿蛮感觉到很累,不管是昨晚的噩梦还是今天警察的询问都让她身心俱疲,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恍恍惚惚之间,阿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小山村,阿池的微笑,父母的疼爱,还有佳生,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如今的沉闷性子,那时候的她喜欢笑,喜欢唱歌,一边用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油画技巧勾勒着青山远黛,一边和佳生描绘着自己精彩的未来人生,佳生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安安静静地听她倾诉,等她说累了,又会不适时宜地赞一句:“阿蛮姐,你说得真好。”
罗炎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阿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茶几上的茶具依然是吴吉离开时的摆放位置,罗炎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来拜访,显然今天是个例外。
罗炎径直坐到妻子身边,把手轻轻地放在阿蛮冰冷的手面上,很体贴地一言不发。阿蛮被罗炎抚摸的手掌微微一颤,仿佛整个人从另一个世界又回转到现实,她转过脸来看了一眼身侧的丈夫,罗炎适时地回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阿蛮平静地对他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我为什么做噩梦的故事。”
罗炎很难得地违逆阿蛮的意思,阻止道:“如果有什么为难的话,你大可以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问。”
阿蛮的双手陡然握成了拳,像是得到了很大的鼓舞,然后对着罗炎灿然一笑道:“我一直在逃避自己,以为不去面对就能忘记过去,可是事与愿违,越是想忘记,记忆就越是清晰,现在,我想通了,是时候去面对它们了。”
阿蛮的故事有点长,千头万绪的也有些凌乱,幸好罗炎并不着急,安安静静地听着阿蛮东拼西凑地把故事讲完。
阿蛮的父亲杜宇可以算得上是王家村他这一辈里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阿蛮的爷爷生前曾是国内享有盛名的画家,十年动乱的时候,辗转避难到了王家村,多年的身心摧残,杜老爷子早已对世事心灰意冷,决意在王家村寄情山水,颐养天年。到了杜宇长大之后,经济浪潮开始席卷全国,杜宇虽然书画技艺深得杜老先生真传,奈何时运不济,人到中年,依然一事无成,取财无道的他最终只能选择在王家村村长家入赘为婿换来一个文书的闲职,就连后来女儿出世,也只能按照当地的习俗随了母姓。
怀才不遇的父亲和文化浅薄的母亲的差异注定给这场不幸婚姻早早打上了悲剧的烙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阿蛮就是在这样喧嚣的叫骂声中慢慢长大,父母的婚姻矛盾并没有影响阿蛮获得情感的滋润,母亲给了她最好的生活,父亲教她读书画画,每当父母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阿蛮就会一个人躲到山顶老槐树下画画,生性活泼的她喜欢一边画画,一边和小鸟说话,和蜻蜓聊天,对着山岗歌唱,自娱自乐并不是一个纾解寂寞的好方法,她时常会因为孤单而陷入忧郁,直到佳生的出现。
佳生家和阿蛮家一墙之隔,但王老实在王家村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好吃懒做,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虽然两家人毗邻而居,却从无瓜葛,更谈不上来往。蓝秋池是王老实花了大价钱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媳妇,据说也是读书出身,开始的时候阿池顽抗得很激烈,寻死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王老实虽讨了个漂亮媳妇,却并不称心,再加上这人本性就坏,于是没事就往死里打自家媳妇,直到儿子佳生出生之后,也没有半分收敛,有时候连着儿子一起打,后来王老实每次发脾气,善良的阿池总是先把佳生推出门外,让自己独自面对王老实的滔天怒火。
有一天,阿蛮上山画画的时候,遇到了同样躲在老槐树下哭泣的佳生,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偶遇,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的开始。佳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这么说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父亲暴力之下,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多疑而执拗的性格。可是他很幸运,遇见了性格活泼开朗的阿蛮,如果佳生是隐藏在阴影里的寒冰的话,那么阿蛮绝对就是那个注定要帮助佳生冲破阴影的骄阳。在阿蛮的开导之下,佳生慢慢走出了生活的阴霾,开始喜欢说话,更喜欢倾听,无论是绘画还是唱歌,他都是阿蛮最忠实的观众。
王老实是做木匠手艺的,他出门在外的时候,佳生也会把阿蛮带到自己家里玩,于是阿蛮就这样认识阿池,阿池既漂亮又温柔,说话细声软语,会帮阿蛮梳一个漂亮的小辫,也会给阿蛮做精致的糕点,阿蛮喜欢阿池,阿池也喜欢阿蛮,阿池曾经开玩笑地对阿蛮说过:“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给我们家佳生做媳妇,阿池得不到阿蛮可是会难过死的。”
一语成谶,阿蛮父母和邻村一家家业颇丰的人家给刚满十八岁的阿蛮早早定了亲事,定亲的那天晚上,阿蛮家里宾客满堂,就在那个喜庆的夜色里,阿池死在了自家的厨房,当警察冲进案发现场的时候,阿池躺在血泊里停止了呼吸,而她挚爱的儿子佳生手握着凶器,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角。村里对此事有很多议论,当事人佳生对于杀母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对于杀死母亲的原因却始终闭口不谈,因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此案很快了结,佳生故意杀人罪成立,但是因为佳生尚未年满十六周岁,最终被判刑十年,先在少管所管教,年满十八周岁之后,又转至成人监狱劳教。
故事讲到这里,阿蛮的声音戛然而止,罗炎听完阿蛮的讲述,陷入了沉思。
“你后来有去看过佳生吗?”罗炎依然温柔地看着阿蛮。
阿蛮摇了摇头,说道:“我曾经多次去监狱申请探监,都因为佳生的拒绝,而始终没能和他见上一面,我以为时间会让我忘记一切,可以转眼七年过去了,他们在我的梦里依然清晰可见。”
罗炎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你对佳生余情未了吗?”
阿蛮又摇了摇头,把头重重地靠到沙发的后背上,平静地说道:“我是想告诉你,我才是杀死阿池真正的凶手。”
4、
当阿蛮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罗炎之后,罗炎复杂的心情就像是被小猫盘乱的线团一样,各种复杂的情绪交错在一起完全理不出头绪。任凭谁突然得知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曾经杀过人,也不会比罗炎更加平静。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甚至因为见义勇为受过表彰,但是此刻,他却在极力地劝说妻子忘记过去犯下的错误,重新来过。
罗炎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阿蛮在决定要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他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解脱。当阿蛮在罗炎的陪同之下坐到吴吉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自己应要承受后果。
“你是说,七年前王家村的那件弑母凶杀案的真正凶手是你?”吴吉显然对于阿蛮突如其来的投案自首有些措手不及,毕竟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佳生,而佳生对于宣判也无异议,虽然他在前些天的拜访中说了一些暗示的话,但是连他自己也明白,这种无的放矢的暗示是缺乏力量的,是什么让眼前这个毫无压力的女人选择投案自首呢?
“是的。”阿蛮的回答简洁而坚定,没有丝毫地拖泥带水。
“能说说你杀死蓝秋池的动机吗?”
“是啊,阿蛮为什么要杀死阿池呢?这也是为什么案件发生之后,我完全没有被怀疑的原因。其实这事也得从我和佳生说起,我和佳生一玩耍,一起长大,我们无话不谈,没有秘密,和所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孩子一样,在我们的心里,友情慢慢滋生成了爱情,我比佳生大两岁,在农村,女孩子比男孩大再常见不过了,情窦初开的我开始思考阿池说过的那句给佳生当媳妇的玩笑话,我相信佳生对我有着相同的情感,有些问题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说到这里,阿蛮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身侧的罗炎,罗炎一直对她很好,她知道她现在所说的这些会伤害到罗炎付出的情感,所幸的是,罗炎并没有露出一丝的不快,在阿蛮停下讲述,转脸看向他时,他马上还以温柔的微笑。从罗炎那里得到的善意的回应让她大受鼓舞,于是她又坚定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在山里,我那个年纪的姑娘都开始定亲,这事也很快降临到了我的头上,当我向父母坦诚自己和佳生的情感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反对,母亲大体是想说王老实的人品太恶劣,摊上这样的亲家我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母亲的忧虑本就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知道母亲终归是疼我的,再说王老实虽然人品极差,但是阿池却是极好的性子,我和佳生以后可以搬出去住,甚至可以把阿池也接过去,这些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反对最为强烈的竟然是我父亲,这个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并且饱读诗书的开明男人竟然不由分说地表示了强烈地反对,他的反对展现给我的是愤怒和粗鲁,我当时就应该明白,他的反对是那么的飞扬跋扈,是那么的不可理喻,对于知书达理的父亲而言,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极其失态的。”
阿蛮微微停顿了一下,拿起面前的水杯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继续了她的讲述。
“虽然父母都坚决反对我和佳生在一起,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深陷于情感之中,他们越是反对,我的想法就越是激进,我当时想的是,大不了和佳生离家出走出去私奔。后来我又从电视剧里学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饭,我笃定父母是爱我的,只要我和佳生有了既成事实,他们最终也不得不接受现实。于是我开始谋划和佳生突破最后的防线,虽然比我小两岁的佳生更加青涩,可是当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同意。于是我们开始选择作案地点,大槐树虽然是我们的秘密据点,可是这地方太过敞亮,水稻田里也不行,湿漉漉的让人生厌,最终我们决定在半山腰的玉米地里去完成最神圣的成人礼。定好了日子,我在前一天晚上很庄重地沐浴,第二天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并且在临出门的时候带上一条大大的花布作为铺盖。一切准备就绪,当我和佳生一头扎进玉米地准备开始自己不轨的图谋的时候,玉米地的另一端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我和佳生既担心又觉得刺激,本来还有些害怕,这声音反倒让我们紧张的心情宽裕了一些,当时经常传闻有人在玉米地里做羞羞的事,这让我觉得我们并不是这块土地上孤勇者,我和佳生躲在玉米丛里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决定等那边的人走了之后再进行我们之前的计划。玉米杆子像波浪一样向外涌动,那两人志得意满之后要离开玉米地了,我和佳生好奇地埋在玉米杆后面,我突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便想透过玉米杆之间的缝隙看一看这两个和我们有着相同想法的人究竟是谁。真是好奇害死猫,就是这份好奇心成了我们之后所有人噩梦的起源。”
阿蛮又停了下来,罗炎伸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这一次吴吉满脸狐疑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阿蛮稳了稳心神,继而说道:“如果现在我的父母的婚姻依旧能勉强维系,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烂在我的肚子里,可惜,秘密是自己会长腿的,藏得久了便会发霉,然后忍不住跑到太阳底下沐浴阳光。当那两人哆哆嗦嗦从玉米地里爬上田埂的时候,我和佳生都惊呆了,我的父亲杜宇和阿池相继从玉米地里爬了上来,两人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各奔东西,我不清楚如果他们多停留一会发生什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当时就会拿起砖头一把敲在阿池的脑袋上,从那一刻开始,我恨她,把她想象得像妓女一样肮脏,我也恨我的父亲,他背叛了母亲和我,我也知道了他为什么那么强烈地反对我和佳生在一起,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偏偏却是我的父亲。”
阿蛮停下来擦了擦眼泪,吴吉把一张面纸递给她,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因为蓝秋池和你父亲有染,所以才会谋杀蓝秋池的吗?”
阿蛮抬起头看了吴吉一眼,然后轻蔑地笑了笑,不过她笑容里的情绪并不是针对吴吉的,更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经历了如此狗血的偶遇之后,我和佳生完全没有了将原计划进行下去的兴致,我们在玉米地里沉默良久,各自也不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记得我是如何回的家,惊慌失措之下,我甚至连那块花布也遗忘在了玉米地里,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竭力地想要忘记当天发生的一切。回到家中之后,我不吃不喝不说话,随即大病了一场,母亲给我喂药,父亲也忙前忙后,但是我完全不想看到父亲,我把他赶出了我的房间,然后和母亲抱头痛哭,母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一味地摇头。父母笃定我这病来得蹊跷,一定是和佳生有关,为了尽快结束这场纷争,他们匆匆给我定下了邻村的那门亲事,而我得知之后,再没有进行激烈的抵抗,事实上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剩余的人生该做些什么。定亲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里,房门外觥筹交错,欢天喜地,我心里难过得要死,郁结难平,我悄悄溜出房间,偷偷从后门逃了出去,鬼使神差地让我去了阿池的家,那天,阿池家的家门敞开着,阿池在厨房里忙着晚饭,佳生恰好不在家,阿池听见动静,转身看见我之后问我的来意,我愤怒地把我在玉米地里看到的一切告诉她,阿池当时非常慌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我那个附庸风雅的父亲一定也是看上她这种性子,所以才会嫌弃我那个没什么文化的母亲的吧?那时,在我的眼里,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让我无比的恶心,我甚至觉得王老实对她那些无休止的家庭暴力是正义的化身。”
这一大段表述,阿蛮一口气说了出来,干涩的喉咙呛得她连连咳嗽。吴吉趁着这个当口插嘴道:“这么说,你是气愤杀人?”
“不,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我不可能因为她和我父亲有染就杀了她,如果是这样,我会替自己不值。”阿蛮抬头瞄了一眼天花板,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没有打算放过她,我当时只是想要羞辱她,并且我要她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我当时单纯地觉得只有报复的快感才能让我平静。我告诉她,我不会和佳生结婚,但是我会在婚后继续和佳生来往,我要她痛苦,我要用折磨佳生的方法让她痛苦。阿池听到这话愣住了,她跪下来苦苦哀求我放过佳生,她说我可以报复她,甚至她把菜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我可以杀死她,但是我绝对不能和佳生在一起。我当时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的苦苦哀求在我眼里反而是最兴奋的催化剂,之后,我又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看着她生不如死的表情,我的心情畅快淋漓。就在这时,跪在地上阿池生无可恋地说了一句‘阿蛮,你不能和佳生在一起,他是你的亲弟弟。’我的脑中嗡地一响,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中陡然炸裂开来。”
“什么?”吴吉和罗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阿蛮苦笑着继续说道:“是啊,这是一个让人多么意外的结果,我的父亲在我周岁的时候就已经出轨了阿池,他们生下了佳生,我最亲爱的佳生竟然是我的亲弟弟。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热血冲上眼眶,我的气愤让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一把抢过阿池架在脖子上的菜刀,一刀捅穿了阿池的前胸。阿池倒在血泊里,看着刀口满满溢出的鲜血,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佳生冲了进来,他把我推出房门,吼了一声‘走’,我当时脑子里一团乱,在慌乱和恐惧之下逃离了佳生家,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阿蛮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不知是陡然想起了什么,这一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完全。
5、
阿蛮的故事讲完了,她和桌子对面的吴吉同时陷入了沉默,吴吉将审讯笔录反复查看,最后他站起身,对阿蛮和罗炎说道:“你们可以回去了,明天上午九点过来结案。”
阿蛮和罗炎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转向吴吉,他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吴吉微笑着看着阿蛮。
阿蛮点了头,在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再也回不去那个家的打算,可是吴吉的话让她陷入了另一种不安。
“怎么说呢?”吴吉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来,最后还是解释道:“案情其实有些复杂,这件案子的真相的揭开需要另一个重要人物王佳生也必须在场,我马上要去申请监狱那边的押解令,具体原因明天会一并告诉你们,这涉及到一些案件的保密规定,所以两位你们只要注意一点,那就是明天要准时出现在这里。”
当夜,阿蛮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王家村的老槐树下,佳生陪着她玩耍、说笑,阿池给他们端来糕点,最后,阿池牵着佳生走向闪耀着光芒的远方并和她挥手告别,阿蛮一路追去,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怎么也追不上佳生前行的脚步,在消失之前,佳生转身笑着对阿蛮说:“阿蛮姐,再见。”
梦醒人散,阿蛮平静地睁开眼睛,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在梦到阿池和佳生的时候没有做噩梦,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畅快,反而莫名地哀伤起来,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了昨晚。
阿蛮的预感在第二天得到了应验,当吴吉的助手小楼慌慌张张冲进审讯室的时候,她和吴吉正在那里等待佳生的到来,小楼把一张纸条递给吴吉,并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吴吉随即瞪大了眼睛,从座位上猛地站起了身。
审讯室立刻被一股肃杀的气氛所笼罩,吴吉把小楼递给他的纸条递到阿蛮的面前,看着纸面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印记,阿蛮第一时间联想到鲜血,她的猜想没有错,这是佳生的遗书,他在半夜用偷偷藏起来的一支笔芯划破了手腕的大动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纸条上的文字歪歪扭扭,看得出来,是用没有笔杆的笔芯写成,内容也极其简单:
那件案子不用查了,凶手就是我,我亲手杀死了阿池,我现在要去陪她了。
“他撒谎!”阿蛮双手重重拍击了一下桌面,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不,他没有撒谎。”吴吉斩钉截铁地说道,阿蛮不可思议地盯着吴吉,她又见到初见他时那种锐利的眼神。
“不可能,我亲手把刀刺进了阿池的胸口,我告诉你,那绝对不是错觉。”
“是的,你也没有撒谎。”
阿蛮愣住了,她被吴吉的话弄得混乱了,佳生没有撒谎,自己也没有撒谎,那究竟是谁在撒谎,难不成是死去的阿池吗?
“其实,在调查王佳阳谋杀王老实一案的过程中,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些七年前那个案子的疑点。”吴吉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开桌子上一个档案本,一边翻看一边对阿蛮说道:“最先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的父母在蓝秋池死后的第二年就选择了离婚,村里还有一些关于你父亲和蓝秋池有染的传言,所以起先我们是把怀疑的目标锁定在你父母的身上,因爱生恨的仇杀并不少见,他们都有杀人的动机,但是经过调查,我们发现,那天正好是你定亲的日子,你的父母一直都在客厅陪酒,直到宴席散去,其间并没有离席,他们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蓝秋池的案子和你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经过深入调查,终于又让我发现了一个疑点,你的医院出生证明上的出生日期和你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不符,你出生证明上写的三月十日,而你身份证上却是五月十日,虽然只是相差短短的两个月,但是如果细心的话就会发现,蓝秋池的案子发生在四月,你说,是不是很巧。”
阿蛮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座位上,她说出了关于此事的真相:“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双手沾满鲜血,在父母的逼问下我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一家人在惶恐中度过了一个夜晚,可是第二天,却传来了佳生因为杀死生母阿池被捕的消息,父母为此深出了一口气,除了叮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真相之外,还警告我说,佳生未满十八岁,是不会被判死刑的,而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杀人是有可能被判死刑的,我当时因为恐惧死亡最终也没能将真相公之于众。后来,到了办身份证的年纪,父亲在翻看户口簿的时候,惊奇的发现我的户口簿上手写的出生日期三月的三的阿拉伯数字写得过于潦草了,很像数字五,于是灵机一动,在帮我申报身份证的时候,将出生日期录入成了五,案子发生在四月,即便是后来真相被发现了,我也不会因为年满十八周岁被判死刑,这是父亲为我谋划的最后一道屏障。他可能永远不曾想到,他精心的布置,却成了警方最初的突破口。”
“我最后和你确认一下,是你先一刀捅进了蓝秋池的胸口,然后佳生闯了进来,之后你逃离了现场,整个过程没有错吧?”吴吉的眼神紧紧盯着阿蛮的表情,他不想放过阿蛮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
“是的,没错,我向你保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请你逮捕我吧。”阿蛮直视吴吉,她已经不再惧怕真相。
“你确实犯下过严重的罪行,可是你所犯的罪行已经过了五年追诉期。”
吴吉的话让阿蛮再一次陷入了混乱,连同阿蛮身边的罗炎也愣在了当场。
6、
吴吉没有故弄玄虚,之前没有告诉阿蛮,是因为在法律角度,要防止她和佳生的窜供嫌疑,但是这些顾虑现在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真相。
“你只刺了蓝秋池一刀,但事实上,在蓝秋池身上发现的刀伤有七处。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凶器是一把单刃刀,在法检上,很容易辨认出刀口的走向,只有一处刀口是朝上的,而其他的刀口都是朝下的,显然行凶者分两次对受害人进行了攻击,当年案发的时候,法医对此做出过质疑,但是随着王佳生全盘包揽下了所有的罪责,这个疑点被认为只是同一个人的两次攻击。你刺伤蓝秋池的那刀并没有刺破她的内脏,并不是致命伤,如果当时及时救治也只会是稍重的轻伤,根据刑法规定故意伤害罪致人轻伤的,追诉期时效是五年,所以我们决定不对你提起诉讼。我们在二次调查的时候,一直不能确认你当时到底对蓝秋池攻击了几次,直到你来自首,说句实话,你的自首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毕竟,你的掩藏几乎毫无破绽。”
吴吉讲述完案件的全部,当全部的真相展现在阿蛮的面前的时候,她彻底沉默了。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一个孤独的赎罪者,内心没有一刻不在经受着良心的拷问,现在真相大白,她没有一丝一毫解脱的快感,剩下的只有更多的疑问。谁刺了那另外的六刀?佳生吗?他为什么要杀死阿池?佳生为什么要自杀?现在,谁能告诉她答案?
吴吉默默合上调查笔记,走出了审讯室,房门关上的一刻,室内传来阿蛮的哭喊声,“为什么,为什么?”,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肝肠。吴吉背靠墙壁,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烦闷的心情连尼古丁都没法排解分毫,他愤怒地将烟头摔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用脚将烟头碾碎,最后不管不顾地一拳击打在过道的墙壁上。
佳生的决绝让案件的调查戛然而止,吴吉在调查的过程中翻看过佳生的资料,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吴吉的初衷是找出真相,还这个孩子一片宁静的世界,现在,真相大白之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甚至佳生最后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作为案件复查的始作俑者,自己是不是也算是杀人凶手?
两天之后,阿蛮收到了一封来自监狱的快递,寄件者的姓名让她目瞪口呆,寄件人一栏上赫然写着王佳生的名字。
亲爱的阿蛮: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很难过因为七年前的案子再一次打扰到你平静的生活,不过请不要担心,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是时候给这场纷争画上一个句号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原谅我不愿将那段可怕的记忆公之于众,不过在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要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你。
你和阿池的对话,我全程都在旁听,你慌慌张张地闯进我家的时候,我正怒气冲冲地骑在墙头上准备翻过去找你理论,黑夜遮住了你充满怒火的眼睛,你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当阿池说出我和你是亲姐弟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相信那时候的你和我一样,无比地憎恨这个世界,也无比地憎恨阿池,所以你才会在完全失控之下刺出了那一刀,所以我理解你当时的冲动,虽然王老实经常毒打我,虽然阿池待我好到不能再好,我至今想来,如果易地而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和你相同的事来。我迫不及待地把你推离那个漩涡,却也知道你从来也没有从那里走出去过,在监狱的这些年,我始终没有答应和你见面,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爱人,姐姐,还是仇人?我是自私的,我隐藏了真相,让你深陷其中这么多年。
你离开之后,阿池又醒了过来,当时我正在用水冲洗你拿过的那把凶器,我要洗去上面你留下的所有痕迹,十六岁的我已经知道如何隐藏作案痕迹,也许我就是一个天生的罪犯。
阿池的醒来让我面对一个更加困难的抉择,救她让她举报你的杀人未遂还是杀死她让真相永远被掩盖。我双手握刀站在阿池面前,手脚不停地颤抖,说实话,我没有想要杀死阿池,可是当时我无比慌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阿池微笑着看着我,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因为我白眼狼的举动而感到愤怒。
她说:“佳生,你恨我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该恨阿池吗?她过得那么辛苦,却待我胜过一切,她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给了我,用生命护卫我,我恨她?凭什么?我的双手再也承受不住那柄凶器的重量,长刀从我的手中滑落,掉落在阿池的面前。
阿池点了点头,说:“那就够了。”
阿池说完,迅速拿起那把长刀,对着自己的胸口连刺了几刀,阿池最后的选择无比决绝,看得出来,她恨透了这个世界,她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我没有尝试去阻止她对自己的毁灭,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因为怜悯,都说母子连心,我能体会到她离开时的释然,如今,我与她有着相同的心境。
好了,是时候说再见了,亲爱的阿蛮,请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我只是离开了这个我厌恶的生而喧嚣的世界,去了另一个充满安宁的远方,我去陪阿池了,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很孤单,我会对她说,我原谅她了。
信件的结尾没有署名,也许是因为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依然不知道在阿蛮面前应该给自己一个怎么样的称呼,眼泪从阿蛮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滑落,一点一点染透纸上的文字,她痛苦至极却喊不出一个字。
一年之后,吴吉路过美术馆,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名为“重生”的画展,作者的署名是阿蛮。出于好奇,吴吉走进了展厅,正对着大门的就是这次展览的主题作品,巨幅的画作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出现在一个时光通道的尽头,画面布满简单明快的色块,和吴吉之前看过的阿蛮的作品有着明显的差异,画面温馨自然,让人如沐春光。这一刻,吴吉脑中灵光一闪,似乎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写在最后的题记:这篇是之前短篇《死于寂静》的姊妹篇,拖到现在是因为写了几个版本都不能让自己满意,于是反复修改,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感觉,直到最近,要写新的主题了,突然找到了一条自己想要的轨迹,这篇文有一些负面的情绪,不过我还是想要表达出所有阴暗的生活中隐藏着的那些细小而美好的初衷,感谢能把文章读到结尾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