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无声的大殿,拂过阵阵清幽若无的微风,道心额前一丝散乱的头发因风所扰,悄然落上其紧闭之双眼。
道心静静跪坐着,一日间未曾稍动,身前,长剑横置,乌黑的剑鞘似是一只深邃的眼眸,将锋芒暗敛。
声声钟鸣传至耳边,深远悠长,荡涤人心,道心却犹自烦乱无比。
五日后的比试迫在眉睫,可是他却仍旧没有全胜之把握。
道心骤然起身,身前长剑嗡然出鞘,湛蓝之剑光倾泻而出。双目微闭,道心手中长剑随着心意翻转舞动,脑海中纷繁的招式竞相迸发而出。紫虚观的剑法玄妙精深,道心自六岁习剑,至今已逾二十年,多年之参悟习练,早已将那一招一式尽皆烂熟于心。
只是,当年那无所畏惧的道心,如今却似已不在了。
二十年前,道心尚且只是紫虚观尘光殿里的一名小小道童。紫虚观中道众千人有余,观中新入道徒都只归属于尘光殿,由殿内主事之道长记名管理,各自在九华山中潜心修行。观中长老偶有挑选弟子,但是诸位长老穷一生,收徒亦不过数十人而已。
道心只是千人中的一员,却不甘在尘光殿中平庸度日。十余年来,道心无一日不在苦心钻研剑术,所见所闻,即便是一丝一毫也绝不放过。无人指点,甚至无人问津,道心所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舍昼夜,穷尽气力反复参悟习练那一招一式。同辈师兄弟中资质上乘、得观中长老指点者不在少数,道心多会向其请求比试一番,却多尝败绩,然则道心天资聪颖,每逢一败,均可大获长进。
道心乃是紫虚观第六十四代弟子,少年道心,已然为第六十四代弟子中的翘楚。
适逢京师滕将军执掌大权,滕将军好武,于是向皇帝提议举办典武大会,广邀天下侠士齐聚京师,演武论道。
武林豪侠向来甚少沾惹朝堂之事,但滕将军与黄山宿月山庄陆庄主乃是知己好友,且为连襟,而宿月山庄于江湖中早已有着赫赫声名,故滕将军以宿月山庄之名号发出邀请,倒是教人难以推却。
紫虚观乃是武林泰斗,自然无法推拒,可是观内长老心中了然,皆不愿搅入这等事情,心念着甄选一小辈弟子前往是最合适不过。
这也正是道心之机缘。
观内甄选大会,道心凭着一手纯属无比之“太阴剑意”一鸣惊人。小辈弟子中,能知其一二者已属难得,而道心显然已是参悟颇深,自是独占鳌头。其后,道心更是被紫虚观观主素一真人收为弟子,且得以代紫虚观前去京师参选典武会。
“师父。”道心垂首沉吟,凝视手中长剑,面上流露着烦忧之色。蓦地一声低喝,道心左手掐一剑诀,长剑运转如风,劲气刚猛,使得正是“太阳剑意”,剑势未衰,其又骤然一变,绵柔无比,已然为“太阴剑意”。两股截然相反的剑意在道心手中阴阳流转、水乳交融,凭借这一手功夫,便是放眼武林,也已入一流境界。
刚中有柔,柔中带刚,道心将此一套剑法演练了一遍,心绪趋平缓,只见其面无表情,喃喃自语道:“师父当年传我这一套‘太阳剑意’,并授我‘阴阳剑诀’,可是,即便我能融合这太阴太阳两股剑意,是否便是天虚太师伯所说之‘道法自然’?太师伯精研长生经,道法深厚,我又该如何,才能到达如斯境界?”
思绪纷繁,再度于脑海中翻腾不息,多年前演武大会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那是道心闻名江湖的日子,他自然不会忘记。
“陆寅初。”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名字,道心目光迷离,似乎仍能瞧见那少年孤傲的身姿。
陆寅初是宿月山庄的大公子,甫一出生便已然是高人一等。生于武林世家,自幼便可得众高手悉心调教,又岂是道心所能比拟。
“彼时我初习阴阳剑诀,自觉已有小成,但却仅能勉强与其打成平手。一别多年,他的武艺又该精进到何地步?若是今时今日再比试一番,我又是否能胜之?”道心如此言说着,脑中却演习着陆寅初当年所使之一招一式,同时手中已使出破解之法。如此再三,道心额上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须臾间不住喘息,只得止住思绪,停下了手中剑招。
蓦然间,殿外轻轻飘来一声叹息,一白发老者不知何时来到殿门外,正静悄悄地注视着殿内疲惫不堪的道心。
“太师伯。”道心倒是一惊,匆匆收起兵刃走上前去,屈身行礼。
老者眉发皆白,肌肤却如同婴儿一般红润细腻,目光矍铄,然而却是饱含愁绪。此刻,老者盯着殿内气喘不已的徒孙,沉默不语。
“道心,你害怕了。”老者苍老的语声拂过耳畔,道心听闻不由一怔,旋即垂首黯然道:“是。”
“你在恐惧什么?”老者淡淡问道。
“道心恐折损了师门颜面,可是,除此之外,心中犹有烦扰,但,道心却参不透了。”
老者沉默半晌,一声轻叹,复问道:“两仪剑你可习得?”
“已苦练多年。”
“太和清剑呢?”
“剑招十二式已了然于胸。”
“《游虚剑经》你又参悟了多少?”
“九成。”
“如此,《解心经》你可曾研习?”
“略知一二。”
“那你必然未曾读过《鸿蒙典籍》了。”
“是。”道心羞赧地垂首言说道。
老者缓缓转过身去,一头银发随风微微起舞,袍衫虽遮蔽了身躯,但依旧可见其身姿之挺拔。
“十余年前初见你时,我只道你是一块上佳之璞玉,可如今,你却……”老者哀声长叹,道,“素一练就得一身傲世绝艺,却教不得一个好徒弟,可惜,可惜。”
道心闻声惊愕不已,仓皇恳求道:“求太师伯指点。”
老者身形顿了一顿,道心急急叩首。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道心只觉一只大手轻轻按在头上。道心身躯微微一颤,不敢言语,忽只闻一阵苍老平和的语声飘入耳内:“孩子,你姑且看着。”
“铮”,剑啸宛如龙吟,银光随之乍泄,似一轮弦月飘向天际。老者持剑而舞,道骨仙风,宛如天上神人,直教道心屏息而观之,不敢稍眨眼睛。
一套剑法舞毕,老者飘然而至道心身前,长袖轻抚,已还剑入鞘。道心眼前犹自闪烁着老者所使之每一式剑招,只觉其举手投足之间,充盈着变化,可是定睛瞧去,却又依稀难辨,细细思索,只觉略有端倪,但又太过精深。
“孩子,你记下了几成?”
“约莫六成。”
“好,你且使一遍给我瞧瞧。”
“是。”道心无比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抽出剑来,依着脑中记忆将剑法复又使了一遍。道心初时只觉甚为阻滞,可数招之后,剑中自生变化,豁然而开朗,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处变化中又可复生一处变化,复行数招,道心眼前已然迷乱,脑中充胀,背后汗涔涔而下,刹那间便将衣衫浸湿。
一声低呼,长剑随即“叮”地一声落在了石阶之上。
“竟然有八成……竟然有八成。”老者喃喃自语道,又是一声幽幽长叹。
“太师伯,道心实是不解个中奥秘。”道心拭去额前汗珠,弯腰拾起长剑,恭敬地问道。
老者瞧着跪拜于身前的弟子,目光无比慈祥,柔身问道:“孩子,太师伯望你弃了手中之剑,你可愿意?”
“弃剑……太师伯可是要道心弃了这一身武艺?可这又是为何?”道心身躯一颤,惶惑地问道。
老者静立,却不答。
道心神色困惑且挣扎,提着长剑,痴痴瞧着,陷入良久之沉默。
许久之后,道心缓缓抬起头来,茫然道:“太师伯,比武之日将近,道心此时弃战,岂非弃紫虚观颜面于不顾?”
“孩子,不过是一场比试,不管结果如何,紫虚观依旧仍是紫虚观,这天地、山川、众生、你我,都并无任何变化。变了的,只是你的心。”老者缓缓说道,深邃的目光令道心不敢相迎。
道心兀自困惑,未及回应,复又闻老者说道:“孩子,你渐入邪道,却犹不自知。”
“怎会?为何?”道心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支吾着说道。
呆立当场,久久方才回过神来,道心再度定睛看时,老者之身影已然瞧不见了。道心仓皇间转身,目光在四下里焦急地搜寻,偌大之殿堂内,仅剩下其一人,天地浩渺,亦似仅剩其一人。
片刻前发生之一切,此时回想,竟宛如梦境,可是湿透之衣背却是无比真实,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疲惫感,令道心几乎站立不得。
微微一晃,道心眼睑顿觉沉重无比,提着剑,竟缓缓颓倒在殿门前,沉沉昏睡了过去。
幽幽转醒之时,已然是次日午时,道心甚觉疲惫,虽已忘了前日如何失去知觉,但尤记得数日后比武一事。舒了一口气,道心当即勉强起身翻下榻,踉跄着走出门去。院中空荡荡了无一人,倒是院外一道人侧目瞧见道心,急匆匆迎上前来。
“观中为何如此冷清?”道心放眼四顾,少有人影,当下惑然问道。
那道人笑着说道:“观中可并不冷清,只是这院子掌门人有所交代,不许大伙儿在此习练,以免扰了师兄你休息。”
“原是如此,平日在此修习‘抱元御虚剑阵’的师兄弟们如今去了何地儿?”
“他们现在可都在诵经阁呢。”
“诵经阁?”
“不敢欺瞒师兄,掌门人有令,让几位师兄暂且停了‘抱元御虚剑阵’之习练。”
道心稍稍一怔。
那道人旋即又说道:“其实,是天虚太师伯的意思……”
“太师伯……”道心恍然间略有些失神,摇晃着进了屋中,喃喃道,“剑阵乃是我倾力所铸,师父也曾对之赞不绝口,太师伯劝我弃武,如今又弃了这剑阵,到底是何意?到底是何意?”
道心颓然坐于塌上,木然说道:“剑阵尚有二十六处破绽,尚有二十六处破绽,如今只是小有所成,并非完美无瑕,如何能将之放弃?二十六处破绽,我已思索而得纠正之法,为何要弃之?”
语声渐弱,道心微微晃动的身躯蓦地颓倒,再度于塌上沉沉睡去。
比武之日仅余一天,道心日夜反复习练着剑招,便是梦中,亦是剑影纷飞,那招招式式,似已融入血液、沁入骨髓。气力渐渐回复,神色亦是倍显振奋,道心灵台空明,这几日自觉又精进甚多,观剑势,则见其招,进而识其破绽,得其精要,行剑之间,竟是无半点瑕疵。每一个细碎步伐,每一个微妙动作,俱是完美无缺,他似已不惧任何对手。
“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剑客,我又如何会败于他手下?”道心持剑傲立崖边,浅笑着说道,可是木然仰望云天,嘴角却有些僵硬。
天台峰上云烟缭绕,眺目远望,只见石梯折断,天水飞还,蔚为壮观,道心兴之所致,当下长剑狂舞。剑气撩起砂石,盘旋着飞入天际,道心剑法之中包罗万象,刚柔并济,张弛有度,忽而大开大阖,忽而又悠长绵密,千招过尽,道心不觉有半点破绽,凝望手中剑,方才释然而笑。
“明日一战,自是无忧了。明日一战,当真无忧么?”
对手自称木遗风,来自临安,却周游了天下。
木遗风,江湖中何时有过此人名号?可是素一真人却偏偏接下了其印证剑法的请求,并遣道心与之一战。
道心乃是紫虚观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年少成名,名动江湖,更是素一真人默认的接班之人,他日的紫虚观掌门。
道心剑法精深,近趋完美。
可木遗风却自称只有一招剑法。
清晨,日初升,一片红霞遥遥浮于天际,云雾似蒸腾而起。天台峰上,一时雾气弥漫。
道心早早便在此候着,已候了好些时候。木遗风来到之时,其正静静地伫立崖边,道袍迎着山峰疯狂地翻卷着,一人一剑,皆无比沉静。
可是道心心中却不停泛着涟漪,甚是微妙,几不可察,然而却令道心隐隐有些不安。
木遗风并未言语,只是悄悄抽出了手中剑,剑是一柄利剑,却称不上是一柄好剑。
道袍“猎猎”作响,忽而飞卷而起,道心右手一翻,剑出鞘,银光乍现时,已至木遗风眉前。
未料到对方身法迅捷至斯,木遗风大吃了一惊,但手上不慢,一招平平无奇,却堪堪抵住对手剑锋。道心俊俏的面上毫无半点戾气,起手一招虽然凌厉,却是留了几分,木遗风自是领会,报以微微一笑。
两剑交错,木遗风忽只觉对方剑上传来千钧力,欲要抽回兵刃,却似又被牢牢粘住,当即急急一探以抢攻。
道心并未死死相逼,反倒似招招皆留有余地。
木遗风应对倒也自如,然惊叹对手剑法之灵动多变、精妙严密,不由已生出敬佩。道心却在等,等待对手的那一招,他自是无比好奇,对手平平无奇的剑招屡屡皆可应对其攻势,那这般剑招攻将过来又当如何?
不觉间已过百招,道心只觉对手招招相似,却又招招相异,每一招皆是破绽百出,却无一招能轻易攻破。
无法攻破的破绽,也便不再是破绽。
“此一战,我当真败不得。”
“此人剑法看似破绽百出,然而使来却如此自然,当真妙极。可即便如此,我仍有百种方法可破其招数。”
“我若是这般使来,当真能破这一招么?”
“或是使这一招。”
“这一战,我万万输不得。”
“他既善于守,我何不卖其一破绽,诱其来攻?”
“以其剑法,自是伤不得我,只消其无法全力防守,我自可轻易胜之。”
“可若是我接不下他这一招,又该如何是好?”
脑中纷繁的思绪顿时迸溅开来,道心手中一缓,木遗风果然长驱而入,一剑直向其眉间袭来。
这一剑,满是破绽。
木遗风周身,亦满是破绽。
“我有百种方法可破了这一剑,我亦有着百种方法可取其性命。”
“我是先破其剑招,还是再攻出一剑致胜。”
“若是一剑致胜,又有何不可?”
“这一招如此平庸,他想必留有后招?这后招又该是何模样?”
“若是我,这后招我又当如何使得?”
“不错,若是这般,我反倒中了其圈套。”
……
汗,涔涔而下。
道心目光略显呆滞,眉间传来一丝冰寒,方才使其回过神来,木遗风手中长剑平举,剑锋已近抵在道心眼前。
“我败了?”
胜败转瞬已成定局,道心右手紧握着长剑,剑锋斜指地面,冷冷地一动不动。
“我为何竟会败了?”道心喃喃道。
“你是一个极厉害的剑客,剑招博杂繁复、极复变化,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实不知该如何胜过你,但我还是胜了,却非胜了你的剑,而是胜了你的心。”
“我的心……”道心喃喃念道。
“我的心。”
恍惚间,道心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长剑坠下深崖的那一刻,道心也便淡淡地笑了。
浑浊的眼眸,霎时间变得纯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