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其他耳熟能详的聊斋故事,我更钟情于这篇《王六郎》,初初阅读时,就被留仙笔下两人真挚的友情所吸引,细观其中故事情节,六郎的行为更是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老舍曾评《聊斋》“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在留仙笔下,我们看到,鬼狐似乎比世俗中的人更具真性情,他们敢爱敢恨,不加掩饰,并不像世俗中的人那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从这篇《王六郎》中,我们就可以看出,鬼也是这般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而在文章尾部,一段“异史氏曰”的作者自述,以辛辣讽刺的笔触揭示了现实中人情的冷漠,与前文温馨的友情故事,形成鲜明对比,人和鬼与人与人之间的友情,落差竟如此之大。“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想必留仙在屡试不第,贫困交加的生活定饱受了世情炎凉,才能这出这蕴含真情实感的文章,才会为自己描绘一个惊奇的鬼狐世界,“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在阅读时,除了感叹渔夫和六郎动人的友情外,理应读懂作者心中的孤愤。
从文章整体的谋篇布局来看,我们亦能够在前人的文章中找到相通之处,在干宝《搜神记》的《丁姑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翁之厚意,出苇相渡,深有惭感,当有以相谢者。若翁速还去,必有所见,亦当有所得也。”翁曰:“恐燥湿不至,何敢蒙谢。”翁还西岸,见两男子覆水中。进前数里,有鱼千数,跳跃水边,风吹至岸上。翁遂弃苇,载鱼以归。”
这亦是与人为善,受恩者报恩的故事,与《王六郎》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作者自序曾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作者是汲取前人精华,转益多师才创作出这样的故事,在经过他的改编创作后,情节更具波澜起伏,并且主题也更加丰满,人物形象更加生动动人。
文章通过语言心理描写,刻画了六郎和渔夫鲜明的形象,情节结构严谨有序,通过两次告别的转折,以突出文章主题,并彰显人物性格,文笔简练,描写细腻,细节处异常动人。文章开头一句“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作者先把六郎按下不写,先写人,点名人物职业——捕鱼为生,为后文捕鱼,酹地,遇六郎埋下伏笔。然后一句“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框。”令人不经心中一叹“此处必有蹊跷”,两重迷雾阻挡后,六郎显现在我们面前,渔夫中夜不获一鱼,颇为失意,这时六郎“飘然离去”,为他驱鱼,一词点出他实非人哉。
后来,两人相与甚欢,情逾骨肉,而这是六郎突然告别,这是文章的第一次转折,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两个人的性格特征,六郎坦诚相告,“我实为鬼也。”并且终于揭示谜底“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人暗驱,以报酹奠耳。”六郎虽为鬼却真诚不欺,重情重义。渔夫的反映,从“甚骇”到“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可以看出,渔夫也甚是珍惜这段友情,并劝慰他“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
接下来,作者并不是就到此为止,进行了进一步深化,凸显六郎之仁爱,对于鬼来说,有一个机会让自己投胎转世,自是喜不自胜,可是六郎却放弃了,他说“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两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这一不忍之举,实凸显了他的善良。
这份仁爱之心,感动了天帝,六郎又来告别,这一次他即将赴任,为土地神。离别方知情深,渔夫说“人神路隔,将复如何?”六郎劝说“但往,勿虑。”渔夫立刻回家收拾行囊,妻子却笑嘲“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因为鬼的一句话,就跑到数百里之外,去寻一个地方,不说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难道和一个泥塑说话吗,但渔夫不听,这是友情的承诺,多远都要去。后来渔夫找到了邬镇,受到了热情地款待,临走前,六郎化为清风,一路相送。直到渔夫说“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才肯离去,走之前“盘旋久之”短短一词,就可看出两人的情谊至深,不畏路途遥远,只为见君一面,在蒲松龄笔下,鬼,风皆有情有义,让人赞叹。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时异史氏出场了,来作总结,一如他辛辣的风格,一针见血,直戳人心
“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 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杜甫曾道“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在留仙身处的社会,一人得道,身安朱门内,哪里还会记得贫贱之交,当日有陈世美拒贫妻,如今亦有富贵官拒穷友,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有初心,珍惜穷困之交。清代的《聊斋》评论家冯镇峦说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是“有意作文,非徒纪事”,任何的创作都是有现实根源的,因此在他淹蹇不遇,潦倒穷困的人生中定是饱尝世态炎凉,才会在文章中描写这样一段动人的友情。正所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六郎为鬼时,渔夫每日与其畅饮,真心为朋友考虑,六郎为神,他不远百里,跋涉来会。而六郎知恩图报,为他驱鱼,并让辖区民众折柬抱幞,前来致赆,他自己也化风相送,
友情是相互的,无论富贵还是贫穷,两人都没有忘记对方,不似文中的林下者和童稚交,自己一人青云直上,就忘记贫交旧友,令人可悲可叹!
这就是蒲松龄,哪怕生活艰辛,他依旧笔耕不辍,构造了一个令人惊奇的鬼神世界,既描写人性之善,亦讽刺人性之恶,谈笑间,鬼狐跃然纸上,在《王六郎》这篇故事中,渔夫和水鬼的友情已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寄予了作者的美好期许,这样动人的君子之交,早已深深地留在了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