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如果我离开这个家，永远也不回来了，你会不会找我？”临出门前，会儿微微倾向正在铺床的尚清，尚清心里一惊，“为什么这样问？你是妈妈的好孩子，不会做这样傻事的，对吧？”一句好话加反问最能堵住会儿的嘴，没办法，尚清手边还有一堆家务，真没空理会会儿似风似雨又似雾的青春期波动。“好吧，没什么，我走了——”会儿若无其事地撇撇嘴，打消了上前去拥抱妈妈的念头。
尚清匆匆忙忙晾好洗衣机里的衣服，眼看快7点半，三两下拉扯起四岁的儿子，“宝宝，上幼儿园，得小红花啦！”已经瘪着小嘴要哭起来的弟弟一手摸到妈妈柔软的脖子，立刻收回泪水，乖巧地抱紧尚清，尚清随便哄哄的功夫就已经给弟弟换好了衣服，幼儿园在楼下对街，不到50米的距离。尚清8点要到板材厂上班，私人作坊，活累但是钱不少挣，一个月5000元的收入对于没学历不年轻的二娃妈来说已经很乐观，毕竟这里是武汉远郊区的“远郊区”，生活消费很低。一直以来这里一马平川的良田都是武汉农作物和蔬菜的大后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村，每户有着10多亩土地，主要以玉米，黄豆，棉花，蔬菜大棚种植为主。今年因为开发，相邻乡镇的土地被征用建飞机场，好几千拆迁户要还建在这里，公婆家三间三层楼还有土地都属于拆迁范围，可以补偿好几套房子和百万现款，所以，尚清完全可以不用如此拼命。然而，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财富只与她的儿子有关，大女儿的所有费用将是她一人的责任，只有趁现在多攒点，才能备不时之需，才能少受点公婆的白眼。
会儿今年十五岁了，普通十五岁的孩子应该是马尾巴，T恤，牛仔裤，休闲外套的装扮。会儿可绝不会这样穿，打死她也不会这样穿，看起来要多幼稚有多幼稚。通常，她会把单薄瘦小的身体笼罩在宽大深沉的格子棉衬衫里，一定要盖过大腿，一定要遮住手指，七分裤一定要是直筒的。她拒绝修身，拒绝一切束缚她的衣饰，耳环除外。从背影看上去，九月的晨风轻轻掠过会儿细细的脖子，微卷的披肩发，以及麻秆样的细脚踝，珠光皮的单肩包斜挎在腰间，这样的装扮模糊了她的年龄。看个子十一二岁，看服装十七八岁。
会儿抬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又到了这里，制高点，33层楼顶，自从跟两个死党在天台吹过风，会儿就喜欢上了这里。每次和老太婆吵过架，她也只能来这里，把一滴一滴抹也抹不完的泪交给风，交给云，交给一点点下坠的夕阳，等到收干所有悲伤，心也渐渐凉了，渐渐硬了。等到下一次吵架，那些风干的泪珠儿像出膛的子弹，指哪儿打哪儿，招招见血，其中最狠的一招----“复制粘贴”，老太婆骂什么她就跟着骂什么，一剑封喉。反正她怎么做都不对，关门声音大不对，吃饭吧唧嘴不对，不带弟弟玩不对，买包买礼物不对……凭直觉而战让她在家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再也没人敢指使她做事，再也没人敢当面责骂。当然，不出意外的，她，同时也成了如空气般存在的一个故事。
天台边的栏杆旁稳稳地站着会儿。栏杆很高，她只够把头和脖子露出栏杆，其实主要原因还是个子太矮小，不过也好，很安全，不担心掉出去。试着往脚下瞅瞅，只看得到小区的绿化带，不知种了什么树，树冠上一簇簇红红黄黄，点缀在蜿蜒如龙的道路两旁，像黑绿腰带边绣上的裙花。她喜欢这样深重的颜色，让人不敢侵犯，天知道，会儿是有多么想快快长大。
尚清吃完早餐刚好8点，翻开手机，轻轻舒了一口气，好歹今天没有发生什么，她猜会儿今天中午肯定不会回家吃饭，否则以会儿早上出门的情绪，一定会有麻烦。在车间角落随便找几张板子坐下等着老板开工，心里却不安宁。大女儿太不着调了，娘家人没有一个不劝她把孩子送回山里，孩子亲奶奶那儿。大哥劝她“孩子总会长大的，不怕她以后不认你，攒个十万八万嫁妆给她就行了，你现在的家庭重要。”妹妹来劝她“别太苦着自己，会儿爸爸当年的赔偿款有20几万，孩子在那边总能占一些，不然太便宜他们。”尚清的耳朵里从来听不进这些话。十一年前打了一年的官司，放弃所有赔偿款，只要女儿的抚养权，她就已经做好了打碎牙往肚里咽的思想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儿的青春叛逆期如此顽劣：不给手机玩，她敢跳楼；不让涂口红，她敢割腕；不给零花钱，她敢刺脖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是从要会儿让着弟弟开始的吧，是从会儿被后奶奶一巴掌打出家门开始的吧，是从会儿认识几个不学习的女生开始的吧……开工的铃声响起，尚清暂时抛开如许恼人事，投入喧闹的车间里。
天空真蓝呀，蓝天白云下的会儿百无聊赖，每绕天台栏杆走一百步就会把手机翻开看看，已经早上八点半，果真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目之所及都是高高低低的房子，会儿多么想有一套只有自己和妈妈两人的房子，5年前的日子，会儿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是租的房子，可是很安心，很安全。妈妈每天晚上搂着会儿讲故事，会儿也会认真学习来博得妈妈笑容，美好的回忆更让人伤感。
会儿摇摇脑袋，努力赶走记忆里的柔情。老师不是说只要学生不在课堂就会报警吗，警察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家长的，现在看来，妈妈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没上学，看样子老师也只是说说而已，吓唬吓唬胆小的学生。等警察到来，或许我早就在树下躺着了，可是脸会不会挂花呢？脑袋也会摔出血吧，那可太丑了。会儿连忙掏出镜子仔细照着，净白的小瓜子脸，细细的一字眉，漂亮的大双眼皮上，精巧的鼻子，花瓣样柔软的嘴唇，重要的是，没有一颗青春痘。只要闭着嘴，忽闪忽闪眼睛，天生的小美人。然而只要一张嘴，参差不齐的牙齿太让人恼火，门牙两边的牙齿居然都躲在门牙后面，挤得时常需要露脸的8颗牙齿没一个正面示人，活脱脱像龙卷风刮过海滩的灾难现场，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所以她喜欢涂上红嘴唇。这就是她的逻辑，因为牙齿丑，所以一定要涂红唇，还一定要是大红，正红。只有涂上红唇，她就如鸟儿煽起翅膀，如鱼儿游进河流，如花儿喝饱露水，快乐、自由、舒展。会儿知道妈妈想为她矫正牙齿，但因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现在治疗费用很高，只能等18岁以后拔掉几颗牙齿再矫正，费用也低廉得多，目前也只能这样。
突然，qq消息铃声来起，是班上一个女生，平时玩得不错“上学太无聊了！”会儿回了一个“？”意思是你不是上课吗，怎么玩手机？“体育锻炼，跑得累死，我躲厕所了，你呢，在哪？我找你玩去？”“我不想上学了，看着我们班主任都心烦，大不了跳楼呗，又不是没跳过？”“不会吧，你前天还说班主任好话呢，你嘴巴涂那么红，老师都只是要你擦掉，都没请家长，还总夸你字写得漂亮，人也长得漂亮，还关心你吃没吃饱饭。”“那是她虚情假意，想收买我。”回复这条消息，无意中看到手机顶部显示来自iphone6s的对话框，这不是同学的手机呀，哼，班主任要她登陆账号查我呢，会儿赶紧删除刚发出去的消息，将手机设置为关机的铃声。说起来，这次不想活了都拜她所赐，调动座位，一面是墙，三面都是男生，连个说悄悄话的人都没有，本来就学不进去，这下可好，连踏进校园的勇气都没有。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妈妈不用辛苦攒钱养我，老师不用头疼违反校纪班规的红嘴唇学生，弟弟也不用在妈妈那儿告黑状了，老太婆也不用气得牙痒痒了，对妈妈肯定再不敢吆三喝四，对的，死，是最好的办法，是对妈妈最好的解脱。化好最后一次妆吧，即使会被摔得面目全非……
10点整，尚清趁上卫生间的时间看看手机，未接电话8个，还是同一个陌生号，她心里一紧，急忙回拨过去。“你好，请问是尚会的家长吗？是这样，你的孩子今天没有到学校上课，给你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所以报警了，警察现在正调取相关路段监控摄像，你也赶紧跟孩子联系，联系不上务必发动家人一起找找，我们老师也在向几个同学了解她的去向。你先别着急，半小时以前还有同学跟她在QQ聊了两句。”一听说孩子没上学，尚清居然没有热血上头，没有暴跳如雷，相反悬着的心还落下了，冷静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迅速请好假，拨会儿电话，关机，发消息，不回，继续拨，关机，继续发消息……
10点开始，一个个消息接连不断，如雨后春笋，文字，表情，如披着霞衣的仙女，缤纷了她的世界。妈妈说，没有会儿的小手捶背，她也不想活了，妈妈说，没有会儿的拥抱活着都没意思，妈妈说，没有会儿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这些话，会儿从来不知道，这几年，她听得最多的是：你的成绩这么差，怎么对得起我养你这一场；我好不容易打官司争取了你的抚养权，你一定要争气；你要做个好姐姐，给弟弟做榜样……妈妈养我好难，都这么坚强，会儿突然不想死了，她要成为妈妈的姐妹，成为妈妈的朋友，呵护她，帮助她，成全她。现在会儿只想快快见到妈妈。“妈——我在天地小区天台。”“乖，妈妈来小区接你，你下楼来，妈妈给你带最爱喝的蓝莓奶茶。”
空气里的桂花清香淡雅，会儿在篮球场旁遇上了班主任，连忙用袖子遮住红嘴唇。“阳光真好，尚会，翘一节体育课，陪老师聊聊天怎么样？”“不好吧，体育老师每节课点名。”会儿怕老师设套，事后算秋账，能躲则躲。“老师跟你请假，就在校园走走，一样能起到锻炼的作用。来吧。”“老师买了一棵树，叫发财树。还听了发财树的传说，说是一个白发老人给农夫一颗种子，叫他每天挑七七四十九担水浇灌，水里面要滴七七四十九粒汗珠，当它快开花时还要滴七七四十九滴血。农夫照着老人的话做了，结果种出的树是摇钱树，一摇便掉下铜钱。你相信么”“这当然不会是真的。”“但老师相信，像农夫这样虔诚的努力，拼命的奋斗，老天也会眷顾。如果老师送你一棵发财树，你会收下吗？”“谢谢您，我怕养死了。”“不会的，一星期浇水一次就行，不用费心照料。并且发财树有一个惊人的本领，就藏在这两根折断了茎的枝条里。一个月时间，写观察日记，配上这两片枝叶的图画。画的好不好看不重要，只把变化画出来就行；观察日记有话多写，无话少写，不强求。每天早自习下了送老师检查，老师也有作业，评语不少于三十字，发财树发财的秘密找到了将会是你一生的财富。”“这么麻烦？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呀?”“心诚则灵，孩子，你不想发财？”“谢谢老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揭开秘密。”捧着发财树，会儿心里暗暗发誓，18岁之前，再也不涂红嘴唇了，因为老师不喜欢涂红嘴唇的孩子，她准备，重新做回一个好孩子！
一个月以后，会儿的观察日记里写到：原以为折断茎的枝叶会一天天枯萎，谁曾想，颓萎十多天后的断茎居然依然青翠，叶片依然青绿。那断裂的伤口处已然绾成一个美丽而光滑的结，浑圆天成，全然看不出曾经的伤害。植物的自愈力尚且如此，青春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哀叹伤感呢？唯有热爱，对生命无限的热爱才是生长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