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半个扬州人,也算去过很多次扬州了,每次去扬州,必会去到平山堂。扬州的风景,至秀在于瘦西湖,而扬州的文化,至高在于平山堂。
瘦西湖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清朝扬州盐商史。去过扬州的人,大概都会从御码头乘船,一路向西前往大明寺,体验一番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游船路线。穿行水中,河岸曲折,夹岸杨柳,桃李芬芳,两岸更是有扬州盐商重金修葺的园林景观,亭台水榭,廊桥飞拱,移步换景,四时皆画。当年盐商为了取悦乾隆皇帝,着实是煞费苦心,不过也多亏了这些盐商,才能有今日天下一绝的瘦西湖美景。然而,大概是我心里对清朝终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喜,也总觉得盐商打造的瘦西湖终归少了些精气。
一泓曲水蜿蜒向西,河道渐渐宽阔,两岸繁花渐渐褪去,只剩下经年的垂柳依依而立,如烟如织,掩映着远处栖灵塔一抹清冷的轮廓。遥想多少岁月过去,晨钟暮鼓,回荡在历朝历代文人的笔墨之间。大明寺正殿的西侧,如今写着“仙翁旧居”的地方,便是楼以文名,“远山来与此堂平”的平山堂了。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朝中措*平山堂》
欧阳修之于平山堂,恰如范仲淹之于岳阳楼。
北宋庆历年间,欧阳修谪官扬州任知州,见城北蜀冈之巅清幽古朴,可一览江南诸山,是一片绝佳宝地,便命人将此处一间破旧的僧舍改建成临时的办公处所,既平山堂。平山堂建成之后,这里便成了欧阳修宴请宾客,吟赏风月之地。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真是有着羡煞今人的雅兴,据说,欧阳修在任扬州时,常常在仲夏之夜宴请宾客于平山堂之上,并遣人摘取千余朵邵伯湖的荷花,分插于画盆之中,效仿晋魏名士曲水流觞的风流雅致,在酒延之间传花作诗,凉风皓月,风雅无限。
对于欧阳修,大概今人最熟悉的,莫过于他的《醉翁亭记》。《醉翁亭记》作于欧阳修谪贬滁州期间,也就是调任扬州之前。这位北宋的大文豪,向来寄情山水,喜好与友人宴席作乐,其实也是排遣宦海沉浮无常的苦闷的另一种方式,好像宋朝的文人,总能以一种豁达的态度去看待人生的种种境遇。
对文人而言,宋朝一定是一个好的时代,它是自唐后的一个开创性的时代,到了明朝,又走向另一种僵局。 唐朝是贵族统治的社会,取仕均要讲究门阀,而自唐灭亡后,五代十国战乱不断,大家族势力瓦解,社会结构得以重建。到了北宋初年,继承自唐朝而后加以完善的科举制度将向上流动的大门向全社会敞开,唯才举进不问出生,文人士大夫这个群体因此迅速壮大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宋朝文人士大夫们,有着一种儒家一脉传承的品格——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礼记*大学》中有云:“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修身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所要达成的目标。总觉得宋代的文人很了不起,他们可以将外在的经验和内在的精神融会贯通,不断升华,也许正由于此,宋诗相较于唐诗,也总是更富有哲理。也许也是由于更加注重内在体验的升华和人生的参悟,宋朝的文人似乎更能游刃有余的在官员、文人、学者的多重身份之间转换自如。宦海总是沉沉浮浮,却并不会影响人生整体的格局,因为生命不只是庙堂之上的方寸之间,还有更广阔的山水和天地。所以谪居滁州也好,滁州有醉翁亭;谪居扬州也罢,扬州有平山堂。我们这位挥毫万字的太守,大可寄情山水,自得其乐。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今年清明时节又去了一次平山堂。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路旁古木苍苍,平山堂笼在四月的烟雨之中,凭栏远望,苍茫一片。当年太守亲手种下的垂柳,大概早已不复存在,千年过去了,唯有一轮明月古今无异,人间几度春风,俯仰古今,更觉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