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是寂灭弩!?”
“不错。”闻从道习惯性地拈了拈花白胡须,缓缓点了下头。
全帐十数人的眼光都落到闻从道身上,等他接下去。闻从道却合上了眼,陷入深思。众人见他脸上表情凝重异常,似追忆起无限伤心往事。
过了片刻,闻从道才睁开眼来,轻叹一声,“失礼!”楚图南向他微微点了下头,“闻老将军不必多礼,请赐教。”闻从道在三军上层军官中最年长,楚图南说话也礼让得多。
闻从道瘦削的两腮动了动,终于开口道,“楚将军出身经武堂,应当知道经武堂三十二年前的一段往事。”他话一出口,骆寒山、吴破之几个出身经武堂的将领心中都闪过一个名字—胡不为!
楚图南也轻轻点了下头,“可是与胡不为有关?”
此事在经武堂中众口相传,但人人知之不详。只知道三十余年前,经武堂出过一个名为“胡不为”的军官。此人在随军征讨漠北一役中反叛。他虽居低位,武功兵法也只是中等,但叛后与朝廷军交战时却大展神威,将朝廷大军打得一败涂地。但此事似是军中禁忌,军中长官不愿谈及,年轻辈将官便也不甚清楚。
闻从道缓缓续道,“是!老朽当年正是胡不为的经武堂同窗。在平漠北一役中与他同进退,不料以后竟发生反叛一事。胡不为其人,平时不善言辞,亦不喜交友,只爱自己琢磨机关之术。我原先也不知,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如此喜爱机关消息之术,只因他是九地门传人。”
众人“哦”了一声。帐中的灯火轻摇了两下。“九地门”三个字,知道的人便多了些。九地门不是一般的江湖门派,门人弟子也不多,专事研究机关、守御之道,极少参与江湖恩怨。三十几年前,九地门在福建率茶民起事。朝廷随即派兵前去弹压。起事者人数虽不多,却借山地拼死抵抗,前后达半年之久,才全被剿灭。
闻从道见众人听得越来越入神,语音也不由提高了一分,“我们那时刚从经武堂结业不久,官职甚是低微。胡不为在阵前叛变,原也算不得什么。不料再与漠北军交战时,敌军奇技妙器层出不穷,朝廷大军损失惨重。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朝廷增兵三次,迁延日久,死伤甚重,在本朝战史上算得有名的惨胜了!究其根本,便是胡不为其人了!”
他顿了一顿,“众位将军自然也知道三十几年前的福建之变。后来我才得知,胡不为的师父便是那次率茶民起事的九地门门人,事败后被押至京城凌迟处死。胡不为从小父母双亡,师父与他情逾父子。想是因此事生出反意。九地门弟子本不多,福建之变后,更是风流云散。数十年来,也渐渐为人遗忘了。”
帐中悄无声息。云蒙嘴快,不由抢道,“闻老将军,我听了半天,怎么与寂灭弩无关?”闻从道笑了笑,“你就是心急,我这便说到了。”云蒙心道,“上了年纪便绕来绕去,不得要领。”
闻从道看出他的心意,却也不计较,径自又道,“九地门奇技秘术甚多,胡不为机关之术百变,想来令人生寒。我所以今日仍记得‘寂灭弩’……”
他话说了一半,却住了口,缓缓撩起战袍,解开内衬软甲和贴身衣服,露出胸口。众人目光都聚了过去,见闻从道胸口一片肌肉纠结,疤大如拳,甚是可怖。
闻从道左手抚着这块伤疤,摇头道:“这便是当年平漠北一战中寂灭弩留下的。都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寂灭弩之末,却险些要了我这条命。若非隔着三层铁甲,世上便早没有了闻从道这号人物。”
众人皆在今晚攻城一战中见识了寂灭弩的威力,情知闻从道所言非虚。
骆寒山下意识地用左拳轻轻在右肩捶了两下,“那胡不为呢?”闻从道摇头道,“后来,我军找遍漠北军死伤、俘虏、降者,也不见其踪迹。但战争中失散人员本属极为寻常之事,时间隔得久了,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
楚图南缓缓抓起身前案上摆着的一支弩箭,举在灯下细看。弩箭长几达两尺,上面一层光彩流动,闪烁不定,通体竟是以纯钢打就。箭头上犹带着点点殷红的血迹。
他叹了一声,“当真霸道!连盾牌军都抵挡不住,难道没有破解之法么?”闻从道接道,“楚将军,若单就寂灭弩本身而论,确是难以抵挡,但我当年也发现,寂灭弩并非不可破。”
“哦?!”楚图南眼睛一亮。
不等他问下去,闻从道便接着道,“所谓疾风不终日,飘雨不终朝。寂灭弩一旦发动,确是神鬼难敌,但正因为太过强凶霸道,它也有弱点。其一,寂灭弩之力超过寻常强弓数倍,故纯以精钢打就,才能无坚不催。也正因如此,制一支寂灭弩便非片刻之功。其二,寂灭弩所以厉害,在于发射机括。那连弩机制做精巧,但在今晚如此接连不断地强射之下,必多有损坏。我军收阵之时,敌人来箭便少了许多,也许便是如此。我料天水城在急切间也做不成多少寂灭弩。连弩机一旦损坏,修起来更是费时费力。故寂灭弩可恃而不可久。当年平漠北时,便是如此。”
闻从道不慌不忙说完,帐中众将都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气。已经有人窃窃私语。闻从道见状,忙道,“众位将军,我的意思是,寂灭弩短时间内便不足惧,但真正可怕者,是寂灭弩背后之人。”众人一听,一个个噤口不言,一股寒意又涌上心头。
楚图南情知闻从道说得有理,但见众将心神动摇,不愿再说下去。他遇事果决,一旦知晓其来龙去脉,便不再罗嗦。
他将手一抬,抄起一支大令,“云蒙,你速带本部,将天水城下弩箭尽搜罗来,不得遗失一支。”
云蒙转身去了。楚图南再看一眼帐中众将,站起身道,“顾将军力战殉国,我心甚痛。它日得胜班师之际,再向朝廷请功!我等当为他报仇。”
众人皆知顾安命一旅大部被困在天水城内,一个也未逃出,但都抱着万一侥幸之念。不料却是楚图南先将此点破。军中之人,最重袍泽之情,此时听楚图南提及,众将不免唏嘘。
楚图南双手一负,“众位将军,如闻老将军所言,敌军寂灭弩已不足惧。明日歇兵一日,后日一早攻城,望各位一鼓作气,拿下天水。”众将齐声答应,但心中着实没有把握。
骆寒山亦随众人躬身施礼,眼光却一直未离楚图南脸上。二人目光一对,他分明见到楚图南平素果敢勇决的眼神也有一丝迷离之色。自己与他相交十数年,少见他有犹豫之时。天水一战,或是他成名立功、威震天下之战;或是……
也许在楚图南身上,并无第二种可能。但傅山宗显是超出众人想象,天水城也远非朝云、落月可比。
他刚想随众人转身出帐,楚图南轻道,“骆将军!”骆寒山一怔间,众将已离开大帐散去。楚图南绕过帅案,走到他面前,“寒山,陪我练一阵刀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