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干燥的北方下起了绵绵细雨。我梦见了外婆。
梦境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小时候，外婆一点都没老，面带微笑。她在老宅的门口抱起我，严厉地说，阴雨天不许出门。我挣脱反抗，向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她就笑，摸摸我的头，从身后拿出一把伞。后来刮起了一阵风，我和外婆就飞了起来，越来越高，底下的房屋、河流、青石板路都变得很小很小，像玩具模型，季子遥在石板路拼命叫着我的名字。我高傲地仰起头不理他，任他奔跑。我们不断地被风吹着前行，像踩在洁白的云朵上，向着一个发光的出口飞去。
醒来后，我能想起来的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里面有远去的故乡，有外婆终日勤劳的身影，还有季子遥傻缺的面容。仅仅这些，足以让我热泪盈眶。
一旁的手机突然振动两声，我拿起一看，是季子遥在微博上发表了新动态，照片里他把头发梳在脑后扎了一个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手拿一朵蔷薇花遮住一只弯弯的眼，配字‘等一个人’，瞬间惹得众多迷妹倾倒。不可否认，季子遥长得很好看，也许正因为这长相，才能成为一个网红，顺势把老街的花店打理得很好。
我把手机扔了，后又拿起，打开他的图片。我终于没忍住思念的潮涌，订了张回程的机票。
2
本想着先去季子遥的花店打个招呼，因为外婆家的院子在老街的深处，回去的话，必定先路过季子遥在商业区的花店，怎奈他的店被一群妹子包裹得紧实，压根挤不进去，我只好作罢。记忆跟着玄鸟提前飞至那个湿润在眼眶里的庭院。
熟悉的院落映入眼帘时，我的泪差点决堤。苔藓斑驳的石阶、腐朽的大门，都给这个地方覆盖了一种沉甸甸的气息，压在胸口让人难受。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蔷薇开得正盛，很像三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那时她一改往日病床上的孱弱体质，拿一把剪刀在院子里修起了杂乱的蔷薇花，而后坐在院子的摇椅上微笑着度过人世间弥留的时刻。想到这，我低下眼眸。
外婆在临终前话变得特别多，她说我出生八个月就被留在这条老街，那时她才四十多岁，头发未曾白一根，可是我的到来完全惊扰了池水的平静。她说她一点都不愿意养我，可是父母太忙啊，她想着养猫养狗都是养，养个小娃娃又何难。她还说我小时候太调皮，跟季子遥合伙欺负老街其他的孩子，号称村霸王花，她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问，那为什么后来你那么喜欢我呢？外婆一边慢腾腾地修剪满院的蔷薇花一边说，自从你那一次拼命从季子遥那小子手里保护这群花儿啊，我就喜欢上你啦，就像我喜欢上你的外公呦。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小女生的娇羞，又让人心疼。
对于外公，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离世早，而这满院的蔷薇，是他当年特意为外婆栽种的。
对于一些记忆，我差不多都快忘记，但是有件事，算是童年阴影，迄今为止记忆犹新。
十岁那年，我喜欢跑到老街的尽头，看五彩斑斓的夜市和穿着光鲜亮丽的游客，外婆为了让我晚间不再外出，吓唬我说夜晚有吃小孩的白毛怪，吃了谁就会变成他的样子。我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我真的在青石板上看到一个浑身煞白的少年，那个人，无论是毛发还是皮肤，都白的耀眼。
我吓得不敢出声，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身体不住的抖。
他回头，皎洁的月色下，回我清冷的面容，眼神里仿佛藏匿着一群星星。他疑问道，王有台？
我抖得更厉害了，并不是怕自己被吃掉，而是这个人长得跟季子遥一模一样。我瞬间嚎啕大哭，因为季子遥被吃了。
他见我哭，有些手足无措，问，我真的长得很可怕吗？我说不是，你长得跟季子遥一样好看，可是你为什么要吃他啊？你吃冰淇淋不行吗？他就笑，招手让我坐在他的身边，而后抬头望着清冷的月光。他的皮肤如此晶莹，我仿佛看到蓝色血管里汩汩流出的血液。
几分钟后，我停止哭泣，因为他完全没有要吃我的意思，我说，你不要吃小孩了，以后我可以给你带冰淇淋吃。他说好，只要你将我们见面的事情保密，我就答应你。
我们约好每一晚上在石板桥上相见，他就出现过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长得像季子遥的白毛怪。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被搁浅了。
高中时我突然想起，跟季子遥说，他身体一怔，说，哪有什么鬼，你是做梦了吧。我说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是真实存在的。然后就换来季子遥在我头上狠狠一个爆栗。
3
简单的打扫加上旅途疲劳让我有些困意，我拖来外婆的摇椅，晃着晃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凉意叫醒，醒来后发现天已黑，吓得我以为自己瞎了。心有余悸准备出去觅食，却发现一身黑色着装的人带着帽子在院子里鬼鬼祟祟。呦吼，家里进贼了！我随手摸了一扫帚蹑手蹑脚靠近，想着先发制人，不想这清晰的侧影着实熟悉，我一激动，将扫帚扔了过去，大吼一声，啊，季子遥，好久不见。
季子遥被我砸中额头，血簌簌往下流。他瞥了我一眼后立马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匆忙转身离去，即便这样，我还是借着月光看到他露出的银色眉毛。我心里一惊，是他？
翌日清早，我站在花店门口，看到一只鲜活的季子遥游走在花卉之间。我走到他身后，偷偷蒙起他的眼，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季子遥，猜猜我是谁。他一愣，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我见他不说话觉得无趣，就放下手站在一旁。他很利索地给我扎了一束蔷薇，递给我，问，这次什么时候走？
我说，季子遥，还记得我高中时跟你提起的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白毛怪吗？我昨晚见到他了，真的。
季子遥眼神闪躲，岔开话题，说，今晚请你吃饭。我盯着他，不回答。他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安心吧，这个世界没有白毛怪，那是外婆编出来骗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季子遥会刻意亲近你。
接下来的很多天，果然都没有见过白毛怪，而我也被季子遥邀请去花店帮忙。当天晚上，季子遥更新了微博，写了一句话，终于等到你。很多迷妹嗅到了狗粮的气息，纷纷表示要为他断粮三日。
我刷着手机，揉着老腰，调侃他，季子遥你这样会失去一大批客户的。他笑，说，有台你信么，我已经可以带动这一块的旅游行业了。我自然嗤之以鼻。
季子遥三天会去进一次货，店里帮忙的两个小姑娘就会凑过来八卦，有台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老板话那么多那么爱笑哎，你一定是他的心上人。
我摇摇头说，不，即使是，我也不敢承认，要不然他那些网络上的迷妹，还不把我给吃了啊。
两姐妹叽叽喳喳，说，话虽然这么说的啦，不过我们最大的期望还是老板能够幸福。
我微笑着摇摇头，说，你们还小。她们就反驳我，不小了，我们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不过老板一直剥削我们的时间，我们都好久没有跟男朋友见面了。
我一听觉得季子遥这个人真没有眼力见，就自作主张说，答应他们季子遥再出去进货的时候给她们放假，毕竟美人老板不在，店里生意惨淡得可怜。
晚上回老宅，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很不自在，但是回过神来什么都没有。在一个转角，我遇见了季子遥，这才放宽心。他说，你是要小心点了，你看，这有个男生私信我说，他女朋友因为我跟他分手了，还谣言烧了我们的花店。你说我魅力有那么大吗？
我说，光天化日，不会有人那么愚蠢。而你的魅力嘛，也就一般般咯。
4
那天，季子遥例行出去进货，我将那两个小姑娘放出去见男友，一个人在花店忙里偷闲。
一个穿黑衫的男人冲进店里，我赶忙上前热情招待。他上下打量了我，说，你就是那个季子遥的女友吧。我尴尬一笑，说，绯闻，绯闻女友。他说，季子遥呢？我点头哈腰，老板进货去了，您有什么需求跟我说吧。他哦了一声，随即动作快得让我眼花缭乱，瞬间将花店砸得四分五裂。我的脑回路完全没有转过弯，就被一把推倒地上，撞得头晕眼花。
我突然想到季子遥微博上那条出言不善的私信，心想完了，季子遥你的宏图大业要葬身在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掏手机准备报警，然后手机就在我眼前别砸得稀巴烂。花店的门也被他瞬间紧锁，钥匙不见踪迹。他疯了一般拿起打火机，一边嘶吼着一边将那群干花点着，一瞬间，烟气呛鼻。
我企图爬起来救火，很快又被推到了。
他如变态一般嘶吼，季子遥，你让我失去我的最爱，我也要让你失去你的最爱。
在浓烟中，我已经呛得有些意识模糊，那男子突然撕心裂肺哀嚎起来，他说，我不想死啊，赶紧给我起来找钥匙啊。而我在“彭”地爆炸声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季子遥守在我的身边，眉头紧锁，见我醒了，他的眼泪瞬间滑下来，抱紧了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说，有台，幸好你没事。
对不起季子遥，对不起，害你丢了花店。我喃喃道歉。
季子遥安慰我说，你没事就好。然后他就在一旁低声地哭。或许花店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我只好选择侧过身子闭嘴。
打开手机，很多朋友发来问候，闺蜜瑶瑶说，你这厮也太不够意思了，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轰炸我老公的花店来博眼球，全世界也只有你有这本事了。不过，你没事吧？随后一个链接就发了过来，标题令人赫然：网红店主为爱痴情，不惜将百万豪车撞向花店。
我点开，身体一怔。照片上的人显然不是季子遥，而是那个长着季子遥的五官、那个全身毛发花白、那个与我有过短暂的三面之缘的男人，那个从小到大梦中的白毛怪。
所以季子遥，这到底是谁？
季子遥说，有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说，从前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四岁突然不幸患上了一种病，身体孱弱外全身几乎变得透明，父母将他藏在家里，对外宣称他已离世，弟弟每日看着哥哥羡慕的眼神，心里难受，就将每日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哥哥听。他发现哥哥每次听到那个邻家的小女孩时，就会神色飞扬，于是乎弟弟刻意接近女孩，将他们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哥哥。后来父母将弟弟与哥哥隔开，刻意去培养弟弟，哥哥又陷入孤单，每天与书籍为伴。
听说哥哥在九岁那年想过自杀，后来自己回来了，父母才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可是之后那个女孩走了，弟弟与哥哥的话题越来越少。后来那个女孩会在节假日的时候不定时回来看望他的外婆，弟弟白天去找女孩玩，夜间哥哥就站在门口偷偷的看一眼女孩。弟弟不再跟哥哥分享自己的快乐，哥哥也不表达自己对女孩的喜欢……
在故事里，那个女孩欠哥哥一条命，欠弟弟一间花店，欠外婆一个守护。那个女孩，该何去何从？
繁芜人世间，我们总是在行走，总是在别离，可我再也习惯不了身边的人来人往。我的青春，就这样被你设定，在八岁的月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