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失意の栖居
谁在为“我”哭泣?
自“鼠”失去、喜喜(有漂亮耳朵的女友)离开之后,长达半年之久,“我”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丢掉了事务所的工作、不出门、不见任何人、甚至不喝酒、不跟猫说话。悲伤的情绪充盈且潜伏在“我”的周围,剥夺了“我”所有的力量和欲望。“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在“什么也不干”中企图理清头绪——关于那些逝去和为什么逝去。当然,什么也没搞清。
然而时间当真是最好的恢复剂,在半年的与世隔绝后“我”终于决定跟现实的世界发生联系,重返社会,找了份无聊的文化扫雪工的活计——无非是给杂志广告写几个字卖弄一番。尽管无聊,不是工作的上上之选,但维持生计绰绰有余,何况于“我”而言,世上新奇有趣的事本就不多。
工作中认识了在电话局工作的女孩,但一段时间之后,女孩悄然离去,成为过去。何以在“我”身边的人都一一离去?徒留心里一片空寂?“别人纷纷吿离,唯独我永无休止地滞留在延长了的过渡期里。现实又不现实的人生。”
“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那破败的、寒碜的、细长的、可怜的海豚宾馆,梦见那里有人为“我”流泪,梦见“我”与海豚宾馆融为一体,那里是“我”的场所。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我”知道如果什么也不干,就哪里也到达不了。“我”必须做点什么——尽管意义和方向都不明了。于是,一段似真亦幻的旅程拉开帷幕……
海豚宾馆埋葬了“我”珍贵的至交好友,“我”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段记忆,但痛苦也罢,现实必须面对。“我”心里明了这点,所以“我”还是订了去札幌海豚宾馆的飞机票,故地重游,捕捉无数次来自梦境的呼唤。
海豚宾馆早已不是当年破败的光景,街头景色也大有不同,一切都显得与“我”这怀着腐朽记忆的落魄之人格格不入,唯有服务台带眼镜的女孩令我有些心动,私下里称之为“宾馆精灵”,那女孩漂亮、有点神经质,却令“我”心动,“我”觉得与她有某种相通之处。至于相通之处在哪,说不清。“我”想同宾馆精灵多说话,甚至想同她睡。但即便睡了,哪也去不了。
羊男在阴冷、潮湿、连空气都发霉的房间里等着我。羊男告诉“我”,他在这里等“我”,海豚宾馆在等“我”,这里是“我”的场所。这里是一处非现实的世界,“我”迷失了,在现实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所以被非现实的世界所吞噬进来。一旦彻底迷失,就再也出不去。羊男还告诉“我”,只管跳舞,要跳要舞,而且要跳得动作优美,要跳得使人心悦诚服。跳舞即是直面困境,而羊男,是“我”的内心。尽管被伤痛羁绊,尽管世界也好、现实也好,于“我”都不是那么美好,“我”还是想保持自己的步伐——在越发发达的社会里,而“我”一向是个落伍者。
只管跳吧,舞吧,世界总会连接起来的。配电盘接上,电就会通,世界因此而运转,人生也是。于是“我”张开双手迎接接下来的一切。接下来,“我”认识了26楼酒吧听单唱机听个不停的十三岁少女雪,重逢了永远优雅的中学同学五反田,结识了雪的母亲的新男友,独臂诗人迪克,还与雍容华贵的应召女郎咪咪有过美妙的一夜欢愉。“我”自言自己是平庸的、普通的扫雪工,全身上下无一处亮点,却被少女看成“怪人”、傻气之人;被五反田视为可信任之人,为数不多的朋友;迪克也对“我”抱有好感,临别时还依依不舍,一片怅然;咪咪收下“我”的名片并放在钱夹的最里层,期待山羊咪咪和黑熊扑通一起扫雪。他们视“我”为珍贵的人,如同“我”也珍视他们一样。然而最后,咪咪被长筒袜勒死在宾馆;迪克在超市购物途中牵连于车祸而丧生;五反田终究按照自己的设定,将玛莎拉蒂开进了海里,捞上来的却是尸体。对“我”重要的人总是离“我”而去,“我”还要怎么跳舞?心在腐蚀、磨损,重要的物事归于消失,独留下“我”越发麻木、僵硬的躯壳,要怎么舞得精彩?“我”一直在挣扎中生存,明明像月球上的人生活在地球上一样格格不入,还要拼命保持一定的自我,无力地看着珍贵的东西逝去。
电话另一端,火奴鲁鲁那个堆满白骨的房间里,喜喜告诉我,每一具白骨,都是“我”,羊男也好,喜喜自身也好,都是“我”的投影。
谁在为“我”哭泣?
没有谁。是的,谁也没有。
有的只是“我”自己。我在不断的失去、长年累月的孤独中,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对不断失去的恐惧、对孑然一身的孤独感、对存在意义的困惑。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由于性格使然,这股情绪得不到释放,“我”不能哭泣!于是这股情绪幻化成梦境、幻化成羊男和喜喜的模样,这股能量需要一个出口。“我们在为你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哭泣。”“我”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排遣积压依已久的情绪——一个三十四岁男子长达数十年的情绪——从不曾轻易示人,却一直潜伏并包裹着“我”的情绪。
三十四岁的“我”,时间也许让“我”更懂得如何得心应手地生存,也同时让“我”更加伤感和脆弱,容易缅怀过去的遗憾,内心的希冀也愈加强烈。雪让“我”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我”守护她就如同守护曾经的自己;独臂迪克的乐观、勇敢,也正是“我”所缺少的;五反田的优雅和万众瞩目,怕也是“我”内心一度的蠢蠢欲动。他们的身上有“我”的影子,有“我”需求的东西,所以才会相互吸引。然而,逝去的便已经逝去,纵使你如何想要挽留也不可能。所以五反田也好、迪克也好、咪咪也好,都消失不见。但留下来的,毕竟还有希望——雪那孩子似乎成长了不少,提出要回去上学,开始全新的生活。“我”一直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非现实。直到这一刻,才明了,那些失去的、伤痛的,才是现实,而现实里留存下来的,都值得好好珍惜。
似真亦幻的旅行结束,仿若又回到了原点。像是红尘历劫,历经生死,终于大彻大悟。回到现实,“我”知道“我”需求海豚宾馆里那个宾馆精灵,叫尤美吉的女孩,强烈的需求,不仅仅是同她睡觉而已。“我”急切地想见到她,怕她是第六具白骨,怕她消失。当“我”和尤美吉坦诚相对、亲吻她每一寸肌肤、进入她身体时,仍然小心地求证,确保这里是现实——现实留存的美好已不多,“我”再也经不起失去的腐蚀。
时针指向七点。夏日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在地毯上描绘出一个略微歪斜的四角形。“尤美吉,早晨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