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时雨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只桔黄色的大猫倚在他大腿上，时而睁开碧绿的眼睛，瞟一眼柜台里的女主人。
路尽头一间酒馆，紧闭着门，门楣下的红木招牌上龙飞凤舞地题写着“何夕酒馆”四个大字。王七停了脚步，摸了摸衣襟里空荡荡的荷包，谨慎地来到酒馆窗边，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年青的老板娘着一袭翠色旗袍，坐在酒桌后面，桌上是丰盛的酒菜，她神色焦急，好像在等什么人。如墨的长发盘在头顶，一根银簪斜插着，簪子这头的吊坠是一个玉石葫芦，随着女人的动作上下颤动，仿佛一个精灵在跟所有望见它的人热情地打招呼。伙计趴在另一张酒桌上睡觉，整个后脑都陷在宽大的袖笼里，背后看不出男女。王七觉得那一定是个男酒保，而且一定是个帅气漂亮的男酒保，不然老板娘的银簪不会不停不休地抖来抖去。
突然，一只黄猫跳上窗台，隔着玻璃严肃地审视着王七。这熟悉的目光有点像法官，每次法官在宣判人有罪之前，总会带着这眼光去扫射那人。王七本想冲着猫法官做个鬼脸，又怕惊吓了它，逃难的人连威胁一只猫的资格都没有，王七恨恨地想。越过那只猫看过去，架子上的酒琳琅满目，方瓶的，圆瓶的，还有箭靶子状的酒瓶，上面画着一个怪物弯弓搭箭，正瞄准东边的太阳。
看起来店里不仅没有要抓他的人，还有酒，而且肯定不是假酒，王七想。好多天都没有喝酒，他太需要来一瓶了，整了整衣襟，就想去敲门讨瓶酒喝。
突然，从内屋转出一个人，王七瞧过去，大吃一惊，竟然是和他一起越狱的那个秀才书生青松。王七连忙伏回窗前，压低脑袋，继续隔着玻璃偷窥。
青松头上湿漉漉的，面色红润，敞着外衣，依稀可以看见肋下紫色的伤痕。刚洗过热水澡，青松显得精神焕发，对着老板娘道：“青铃，时雨刚才喝了一大杯什么？怎么睡得这么沉。”
青铃格格笑道：“那里面放是西洋专治失眠症的安眠药，不睡上十二个小时他绝不会醒。你先坐下吃菜，我去给你倒一杯三十年茅台来。”
青松走到青铃对面的位子坐下，举起筷子夹起盘中一块糖醋带鱼递进嘴里，不断点头赞道：“你这糖醋汁调配的味道已经超过松鹤楼的顾大师了，前几个月我还在先生府上遇见过顾大师，不过还没等到吃上他老人家烧的菜，陈光头的兵就来了。为了让先生逃出去了，我穿了先生的制服，让他们抓进大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窗台上的猫跳了过去，亲昵地贴在青松裤腿上磨蹭，好像是同老朋友亲热。
青铃拿起茅台酒瓶正准备倒酒，青松拦下他道：“这酒市面上要卖200个袁大头，我不喝。我还是喜欢那瓶幽州二锅头，据说最近牛栏山下也有家酒坊出二锅头，每坛只要5块现大洋，你可以买一些试试好坏。”
青铃伸过手来捏了一下青松的面颊，笑着道：“还是你心疼我赚钱不易，其实，我这里开的酒馆不靠卖酒挣钱，城里那些当官的收了不该收的钱财，不敢存放到钱庄，都来我这里买了酒存在后院的酒窖里，我每年收他们一成的保管费。别说一瓶茅台，一箱子也是随便喝的。”
王七在窗外看着青松在屋里大快朵颐，暗忖越狱前青松说过了要同生共死，他这会好吃好喝的，自己却饿得饥肠辘辘，不禁恼怒，一时就想踢门进去。
听到里面青松又道：“青铃，我就喝这二锅头。我这次在狱中结义了个兄长王七，原是城里琴行里调音师父，不知为何被投进大牢。这次全靠他的帮助才逃了出来，不料在城里走散了。说不定他也会来到附近，你若碰上一个魁梧的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就问问他是不是姓王，如果真是我那王七哥哥，就把藏到你的酒窖里，茅台也请他喝了，这样我更高兴。”
王七闻听此言，停了脚步，怔怔地立在门口。
青铃道：“傻弟弟，当年爹就不让你在外面胡乱结交朋友，你可曾打探清楚那王七是什么人物？又为何避祸？又得罪了谁？就胡乱让姐姐送好酒给他，最后还不是肉包子打了狗，白白便宜了他。”
青松道：“为了帮助我逃出来，王七哥哥尽了全力，我又怎会去计较他得罪了谁？去担心会不会连累于我？”
王七转身就走，眼里满是泪水，跑出了巷子，发现路边几个扛着枪的士兵正这边酒馆走来。王七沉吟一阵，突地跳到街上，发足朝远离酒馆的方向飞奔，士兵听到动静，端着枪跟了过去，大喊：“站住，不然就开枪了。”
随后，就是一排枪响……
睡觉的时雨一个哆嗦，眼前开枪的士兵都不见了，他揉着浮肿的睡眼，对着青铃道：“老板娘，你喂我吃了安眠药么？”
青铃怒骂：“你这懒猪，一天到晚就是偷懒睡觉，老娘喂你兴奋剂都不醒，又做了什么怪梦，快去把桌子擦干净，上面都是你的涎水。”
时雨扮个鬼脸，一掌把大腿上的猫推开，刚站起身，一团猫屎从裤前拉链上掉了下来。
猫儿飞快跑出门外，骄阳下的小巷，幽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