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熙铁渐觉尴尬,又招呼朱百兴动筷子:“好好吃顿饭吧,先不说你是共产党,我是国民党,日本人在的时候,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朱百兴仍然垂首不语,几个陪坐的随从也劝他:“吃吧,吃吧。”
盛熙铁尬笑一下:“你这几年,没少受罪吧?你看看我这些人,哪个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你再看看你……”
朱百兴抬起头:“是没少受罪,抗战时期,你们对我们又是扫荡,又是封锁,死了多少人,你恐怕不知道吧?”
盛熙铁见关心之词被理解成这样,忙辩解道:“那不都是日本人的意思嘛,再说了,我负责县城里的事儿,没有亲自扫荡过……过去,我们之间没有瓜葛,今后也不应当有仇怨……今天咱们不分立场,不分高低,不谈官职,我长你一辈,权当是你叔,来,我敬你一杯。”随之让人另取了酒杯,给自己倒了酒,端起酒杯礼敬朱百兴。
朱百兴丝毫不动,盛熙铁的一个随从按捺不住怒气,即将发作,盛熙铁向他使个眼色,又放下酒杯说:“受了苦,心里有怨气,叔能理解,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日本人也滚蛋了,今后就只剩下共产党和国民党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跟着共产党,是没有前途的,你啊,最好能早些醒悟……”
朱百兴心下冷笑,一语不发。
盛熙铁继续说:“想想看,你那么卖力地反对我们,图什么呢?有什么好下场?如果你能开窍,站到我这边儿来,我给你好日子过。人生苦短,多享一点福,就少受一点罪,是不是?”
一个陪坐的随从向朱百兴劝酒,盛熙铁端起酒杯,自饮一下,咂着酒味说:“不要再糊涂了,国民党为公为民,是希望所在,你看看国统区,尽管以前有日本人破坏,可终究比共产党的地盘情况好。你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在穷地方挣扎,叔真的觉得你是聪明人干糊涂事儿。”
朱百兴自觉死路一条,权衡一番,宣泄般地说:
“历史会证明谁是进步的,谁是反动的。要说为公为民,国民党并没有做到,实际上只有共产党做到了。穷人饿得倒门绝户,国民党在哪儿?你们的杂牌军到百姓家里抢粮抢钱,糟蹋妇女,这恐怕不是为公为民吧?你们的压迫统治、胡乱治国,害得多少劳苦大众苦苦挣扎、不得翻身?
“解放区是穷,但是每个人都有希望。国统区是富,可那是靠着少数人压迫榨取大部分人换来的,有什么公平正义、机会均等可言?这些不用你给我说,你对共产党和国民党都不了解,因为你根本连国民党都算不上,是不是?”
盛熙铁听了,一时惊怒得转不过弯来。
一个方脸随从看着他失去耐心的脸色,以自己的思路劝导朱百兴:“哥们儿,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今后来日方长。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平心而论,要是今天你劝我当共产党干部,我也不同意,对不对?人都是有感情的,生活、革命的根子越深,就越不能一下子转变过来。说句实在的,我从心里佩服你,你要是当下就变了立场,我们虽然高兴,但是也不免担心你今后再生二心,是不是?因此,我更看重你。
“我也年轻过,也走错过路,可是幸好有贵人提携指教,今天还算混得不差。盛县长把你当朋友、当侄子看,才这么劝你,他是在帮你,你要能想明白。不管怎么样,这顿饭你先吃好,我们下来再说。”
朱百兴欲言又止,盛熙铁笑一笑,说:“时候不早了,我再多说几句,你边吃边听。这么说吧,只要你脱离共产党,站到党国一边,我保你过上好日子,可以先送你到北平上大学,上了大学,以后就有资格做党国的高级干部。在北平,你可以找女大学生成婚,那一个个,又漂亮,又有文化……”
他笑了几声,又劝道:“到时候,我给北平市政府打个招呼,你想进哪所大学,就进哪所,免试,直接进,任你挑。你人聪明,又年轻英俊,想起来我都羡慕你。将来天下是谁的?还不是你们年轻人的,是不是?抓住机会啊,别人求我,我都不理。这几天,你先在这儿住下,要什么,给门口说一声就成。好好想一想,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衰败古旧的房山县城里一片烟火气息,国民政府大楼顶上的青天白日旗耷拉着。
这天,换了新装的盛熙铁坐在办公桌后,看完一份南京下发的战情通报,在忧思间收拾了桌面,下楼叫了随从,几人出了县政府大门,登上吉普车,一路驰向软禁朱百兴的龙王庙。
在颠晃的车上,盛熙铁看着路边的房屋和树木,想起朱百兴的样貌,这个小伙子的确是个人物,拉拢过来,可以瓦解一大批人,今天应该再多一些耐心,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施暴而坏了大事。
吉普车刚靠近庙门,他便瞧见朱百兴从大门里往外扑跳,穿着布衫步裤的三个团丁奋力将他往里面推去:“兄弟,你要再这样,我可就给你绑起来了。”
盛熙铁跳下车,几个团丁微微一愣,又推搡着朱百兴。
盛熙铁一边上前一边喝道:“哎哎哎,松开,别拦着!”朱百兴也停住手,喘着气问:“盛县长,我可以走了吧?”
盛熙铁嘿嘿地笑起来:“咱们话还没说完呢,再聊聊,完了再走。”说罢,攀住朱百兴的肩膀:“走,到里边儿,跟叔再坐一会儿。”
几个人在房间里坐定,盛熙铁向朱百兴寒暄了几句,随即借口解手,走出门,将一个团丁叫到一旁,问道:“他这几天怎么样?怎么就没有一点儿转变?”
那团丁有点儿发泄地说:“我们天天轮着说服,这小子很顽固,一点儿也不松动。”
盛熙铁皱眉思考,那团丁忍着怒气的神情显示着三天来的真实情况。他点了点头:“你们辛苦了,我再去给开开条件。这共产党是吃了什么了?这么硬?”
走进房间,盛熙铁换上轻松的笑容,问候了朱百兴这几天的生活,谈了近日在县城和北平的见闻,还没开口瓦解他的心防,朱百兴便站起来说:“盛县长,你要杀要剐尽管来,如果不要我的命,就放我走。我哪儿有心思听这个?”
盛熙铁一愣,又笑道:“百兴啊,你真的就不开一点儿窍?”
朱百兴欲言又止,迈腿朝门口走去。
盛熙铁对着他的背影说:“咱们再谈一会儿,我今天给你带了东西,不看看吗?”
朱百兴回过头,瞅着盛熙铁掩着怒色的笑脸,说:“盛县长,如果不杀我,就放我走,咱们今后碰着了,我让你几回……到时候,我也有大礼送你。”
盛熙铁脸色刷地一变,怒道:“你这是成心跟我对着干!我是在救你,感觉不来吗?”
朱百兴心下一惊,转身出门而去,桌边一个随从站起来,问:“县长,怎么办?”
盛熙铁恼怒地下令:“抓住,绑了!”
屋外一阵响动,两个团丁控制住朱百兴,绑了双手,押到院子里。
盛熙铁带着随从们走到院中,到了朱百兴面前,最后一次挽留道:“百兴,我这人呢,对朋友,好到可以割自己的肉,但是对敌人,那可就不一样了。我再给你一个台阶下,不要耍花招,你到底听不听话?”
朱百兴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心知盛熙铁的表演已经结束,便一言不发,眼睛偏向一边。
僵持片刻,盛熙铁转过身,对团丁说:“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