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和羊

我曾经有一只羊,后来它被送给了放羊的姥爷。那时它很小,我也很小。

我有一个表叔,他至今是我表叔,只是不常见面了。作为叔叔那时他也很小,只比我大一岁。

每天傍晚跟着表叔和爷爷去打麦场赶牛的时候,我五岁。住在村子里,村子在原上,原上的天很高,很蓝。村子里的牛是大家轮流放牧的,每天早晨大家把牛从牛圈赶到打麦场,傍晚再把牛从打麦场领回家,像送小孩上学。

那天傍晚天空照旧是红的,我也照旧站在打麦场边,没有牛粪没有杂草,干净平整的那一小块地上,看着爷爷和表叔往打麦场中间的牛群里走去。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胆小如鼠,我从每只牛的眼睛里都能看到恶意,特别是长着两只尖角,像座山一样的犍牛,它们轻而易举地就能置我于死地。我站在小小的领地里,想着自己被牛角戳穿了肚皮,或者被庞大的牛蹄子踩碎却还不够填满它脚趾间的那条缝,或者被粗壮的牛尾巴扇到在地,我一边想一边惊恐地看着不远处走过的牛,随时准备逃跑。爷爷和表叔往牛群里走着,我家的牛看见他们,摇着尾巴,慢悠悠地挤开其他牛,向他们走来。小牛在水池边喝得忘乎所以,爷爷走过去在牛背上拍了拍,它像个在商场走丢的小孩,惊慌地上蹿下跳,之后看见了老牛,一蹦一跳地从牛群中挤了出来。爷爷和老牛并排走着,表叔想抓住小牛的尾巴,和小牛在路上撒着欢儿地兜圈子,我躲在爷爷身后。回到院子里,我赶紧进屋,牛蹄子似乎随时都会踢起来。我躲在屋里,脸贴着竹帘子看爷爷给牛饮水。像夸父吸着渭河的水,牛把嘴埋进桶里,滋滋地吸着,我看得口渴,也跑到瓮边,舀出一勺水,学牛一样吸着喝。

牛入圈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在等爸爸回来,爸爸去姥姥家了,说好的晚饭前回来。我一遍遍问奶奶和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们只是说快了快了。爸是天黑以后回来的,灯已经亮了,菜和馒头也端上了桌,锅里的米汤还咕嘟咕嘟叫着,在灯泡下面冒着白汽,半个屋子都白茫茫的。先是听见车熄火的声音,我等着听脚步声,脚步声却比平时慢了不少。之后我听见羊叫,便飞快地跑到院子里,看见一只小羊在爸的怀里。

“看这是啥?”

“羊!”

“哪弄来的?”家里人都出来看了。

“路上捡的,不知道哪个放羊的丢的。”

我爬到墙上冲着隔壁大叫:“叔!叔!我爸给我捡了只羊!”

我和表叔一起抓着羊不让它乱跑。爷爷找了一截麻绳,套在羊脖子上,把羊栓在了苹果树上。我飞快地吃完饭,和表叔蹲在院子里看羊。它的耳朵像两片叶子,嘴唇软软的,四条腿直溜溜的,打着颤,膝盖是一个小突起,一身乳白色的毛,只有脖子底下一个小黑斑。我们从牛槽里抱了一把草,它闻了闻,用嘴唇卷着吃,嘴唇一动一动的,我和表叔也开始咀嚼。妈妈催了一遍又一遍后终于出来拽我回去睡觉了,我们又跑到牛槽里抱了一把草,扔在了苹果树下。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出去看羊,并且叫嚷着要去放羊。我妈追着拿湿毛巾给我擦脸。

“先吃饭,吃完饭就让你去。”

吃完早饭,就要出门的时候我又想起昨天和其他人说好了,今天一起去偷核桃的。我到隔壁找表叔商量,是去偷核桃还是去放羊。表叔说今天狗蛋儿要和我们和好,还是去偷核桃吧。

初夏早晨的风很凉爽,草上沾着露水,走着走着鞋,裤腿就全湿了,冰冰的。太阳很亮,天上没有一片云,又是一个大热天。我们站在我家的核桃树下等着,表叔抬头看了看,说这棵树已经被偷过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绕到树那边,用脚在树下的土上踢了几脚,虚土底下埋着一堆青核桃皮。我也踢了几脚,踢出一只卷成团的白胖核桃虫。我走过去猜了它一脚,把它踩进了土里,不知道死没死。表叔骂着偷核桃的人,我没骂,我没感觉,偷就偷吧,反正树上还有这么多呢。

过了一会儿村里的五六个孩子都来了,跟着表叔的时候,我和他们关系还挺好,可是我从来没自己主动找他们玩过。我们的头儿是一个比我们大三四岁的大孩子。我们顺着一片片地走过去,找着合适的核桃树。最后选中了一棵还没被偷过的核桃树。核桃树都很粗,我们两个人才能合抱住,树冠张得很大,我抬起头只能看见铁一样的树干和大大的树叶,树叶背后藏着绿色鸡蛋样子的核桃。有几个孩子胳膊一搂,双腿一环,一努一努地就爬上了树。我试了一下,结果还没上一步就掉了下来,胳膊蹭掉了皮,火辣辣得疼。表叔看见了,和一个孩子从树上跳下来,让我踩着他们的肩膀,上边两个孩子拽着,我才上了树,坐在了粗大的树杈上,这棵树就是我们的城堡,我们像雄踞一方的猴子。

手一伸就能够到核桃,两个或三个长在一起。核桃刀是用粗铁丝打成的微型镰刀的加强版,把镰刀柄加长,反着窝回去,形成一个适合手握的框,要不铁丝太细,抓不住。再把镰刀刀片的部位用锤子砸扁,磨出刃就行了。用核桃刀不停地在土里扎,能让刀变得特别亮。摘下核桃,把顶上的小把揪掉,把刀刃顺着白色的痕迹扎进去,一拧,核桃就裂成了两半,再用刀把核桃仁旋出来。我们互相递着核桃,埋头猛吃。青核桃皮的汁液沾到手上,手会变黑。每年夏天我们都有一双黑手。为了不留下这么确凿偷核桃的证据,我们在手上套上了方便面袋。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狗蛋儿来了。他犹犹豫豫地走着,我们从树杈上跳下去,土很软,不震脚。头儿让我们挖个坑,把核桃皮埋进去。

我们头儿领着我们和狗蛋儿往地深处走去,那里还有一棵核桃树。狗蛋儿靠着树干站着,我们在周围围成一圈。

“还告诉你妈吗?不就偷了你家几穗玉米吗?”我们头儿和狗蛋儿面对面站着,指着他胸脯说。

“不了,实际上不是我告诉的,是我妈猜出来的。”狗蛋儿胖乎乎的,虽然和我同岁,却比我高半头。他瓮声瓮气地急切辩解着,吸溜着鼻子。

“你还想和我们一起耍吗?”

“想。”

“那把裤子脱了,让我们每人弹一下你的小鸡鸡。让弹了就让你和我们一起耍。”我们头儿想了一会儿,想出了这个让我们不知所措的主意。

“算了吧,差不多就行了”。我表叔说。

“没事,没事。”狗蛋脱了裤子,因为能加入我们显得兴高采烈。

那个大孩子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弹了狗蛋儿的鸡鸡,狗蛋儿叫了一声,快哭了出来。我们都说算了吧。

“弹!谁不弹不带谁耍。”那个大孩子说。

我们轮流走过去,轻轻碰一下。

“去偷我家核桃吃吧!”狗蛋儿提起裤子,抹了一把鼻涕,有点结巴地说。

我们洗劫了另一棵核桃树。狗蛋儿家的核桃树。

中午回家,走到表叔家门口的时候,我问他下午能不能去放羊,不要找他们玩了。表叔说行,说吃完饭来找我。

下午,我们拉着羊往村子北面走,那里有一小块草地,草地上还有一棵槐树。羊爱吃槐叶,爷爷说。那个大孩子领着三个孩子从北面下来,看见我们,惊喜地跑过来,蹲在羊边上摸摸羊的背,摸摸羊的头,揪揪羊的尾巴,还想骑到羊背上,我暗中拽了拽绳子,羊跑开了,把大孩子闪了个屁股墩儿。他爬起冲过来要踹羊,被我表叔拦住了。

“摔死你活该,那么点羊能撑住你骑?”

“哪弄来的?”大孩子被拦住了。

“他爸捡的。”

“杀了吃肉吧,我爸说羔羊肉好吃”。

“一边死去,你们下午干啥”?

“烤土豆去”。

“我俩放羊去呀,你们去吧”。

那四个孩子走了,我和表叔继续往北走。路的一边能看见沟,土山像被铡刀切出来的,平展展的一道铁青色的悬崖。上面布满了被水冲刷出的条纹。

“那次我在这听见沟里有老虎叫了”。我告诉表叔。

“哪来的老虎,现在早没老虎了,以前还有”。

“真的。不信你听着”。我们坐在路边树荫里,等着老虎叫。羊啃着路边的草。

过了好长时间也没什么动静。

“走吧。我就说没有老虎吧”。

“我那回真的听见了”。

爬上一个没种地的小土台子,平整的台子上长满了草,中间一棵不高的槐树。我们在树下挑了一处草长得好的地方准备坐下,表叔捡了一根树枝,在草里到处敲打。

“有蛇呢,你操心脚下”。

我小心翼翼地在草里来回走了一圈,没看见蛇。表叔在槐树上扯下几枝树枝,扔在地上,羊跑过去吃槐叶。

“槐树枝上都是刺,羊怎么吃呀”?

“羊不怕刺,猫也不怕刺。羊还爱喝洗衣粉水呢,还爱啃泥墙”。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爷爷告诉我的”。

我们在槐树下坐到太阳泄了劲,就开始割草。割满一筐的时候天空又变成了红色。我摸了摸羊肚子,圆鼓鼓的,很暖和。再次路过那道悬崖的时候,一声悠长的嗥叫传来。

“快听,老虎!”

表叔机警地听了一会儿,开始大笑:“这是牛叫,你是不是憨了?哈哈哈哈,还老虎,你可把我逗死了”。表叔摘下筐,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都快打滚了。

我拉着羊,噘着嘴,一边哭,一边骂着,往家走。表叔在身后叫我,我不回头。

晚上表叔来串门,给爷爷奶奶,爸妈说下午的事。

“你要说出来我就不和你玩了。”我威胁着。

他还是说了,一家人都开始大笑。

“日你妈!二蛋!”我嚎啕大哭,一边破口大骂。

“再骂撕你的嘴呀。”我妈说。

见我越哭越来劲,一家人才强忍着不笑了,哄我说表叔是逗我玩呢,不能骂人。越哄我哭得越凶。老姑端着一碗饭过来,坐在炕沿上一边吃一边骂表叔欺负我。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老姑哄着我,让表叔回家吃饭去了。

我抽泣着,想多挤点眼泪出来。表叔出门的时候,冲着我吐舌头,我又开始大哭,表叔在老姑的骂声中拔腿跑了。

睡觉的时候,我躺在被子里,气呼呼地想着再也不跟表叔玩了。

妈拿来一颗切成四瓣的甜瓜,问我吃不吃。我不说话。

“不吃拉倒,不吃还给我们省下了。”说着把甜瓜分给了爸爸和妹妹,眼看着大块的都被拿走,我一脚踢开被子去抢剩下的那块最大的。我妈把甜瓜往远处一闪,我扑了个空。爸怕我从炕上掉下去,让我妈把甜瓜给我。妈并不理会:

“来,接着哭,哭了就给你”。

“就不!给我”!我踩着灶台试着够我妈的胳膊,我妈又是一躲。

我装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给给给”。妈把甜瓜递过来。

我啃着甜瓜厚着脸皮笑了。

“小不要脸”。我妈一边收拾着家一边说我,“这么大人了就知道哭,一个男子汉,看你这点出息,教过你多少遍了,不让你骂人,你骂人跟谁学的!你表叔的妈是谁?是你老姑,傻子才那么骂呢···”

我啃着甜瓜全然不顾,又是这一套。

第二天该放羊的时候,我扭扭捏捏去找表叔。表叔家已经有两个孩子来找他了。

“走吧,放羊去吧。”

“不骂我了?”

“还不是你先笑我的。”

“哈哈哈哈”他又开始笑了。

“笑什么呢,笑什么呢?”那两个孩子问。

“别说!”

“哦哦,不说不说。”表叔忍着不笑了,“那咱们今天就去看老虎吧。”他说着又笑了起来。

“看什么老虎?”

“别说!”

“不说不说,”表叔又问那两个孩子去不去河里玩。

原来那个沟里有河,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河,想带着羊去河里玩。

下河里的路在那个大孩子家屋后,他在院子里看见我们,跑过来问我们去哪。然后告诉我们再不跟着他玩就再也别想跟他一起玩了。表叔说不耍就不耍,谁怕谁。那两个孩子也说不耍就不耍,谁怕谁。他威胁我们小心我们的羊,他说总有一天要把我们的羊宰了吃肉。他们三个并不理那个大孩子,一边走一边开始喊:

“方斗子,圆轮子,机械厂的车拉来一个木墩子!”

“方斗子,圆轮子,机械厂的车拉来一个木墩子!”

我也跟着喊了起来。我们一边喊,一边回头对着他吐舌头。他捡起地上的土块扔我们,我们拔腿跑了。

“木墩子”就是那个大孩子的外号。因为他姓穆。

一条细长小道通往沟里。表叔告诉我们以前没安水泵的时候就是从这儿用驴往上驮水的。还告诉我不用担心羊,羊走山路比驴还利索。果然,羊在被水冲得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不时停下来啃路边的草。

沟底全是大卵石,杂草从卵石间长出来。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卵石的河道中静默地流着。顺着河的上游有一个小瀑布,瀑布底下冲出了一个水潭,心形的,绿色的水潭。我想去那边玩,表叔告诉我那里淹死过人。

阳光耀眼,卵石很快就被烤热了,坐上去烫屁股。我想脱了鞋到河里去,又被表叔制止了。表叔说河水就是村里人喝的水,抽水的水泵就在前边那个小房子里,你脚踩了还让我们怎么喝。我问他这水真的能喝吗。他叉开腿跪在两块卵石上,把头埋进水里滋滋地吸着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让我也喝点”!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趴下喝水。河水凉丝丝的,很好喝。另外两个孩子也馋了,把我拽到一边,趴下去轮流喝。喝饱了水,我们并排坐在大卵石上晒太阳,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突然我看见水里滚着几颗羊粪蛋,就指给他们看。我们看着羊粪蛋从水里打着转,顺着河流远了,都没说什么,只是歪头看着上游几步悠闲地吃着草的羊。羊鼓着圆圆的肚子吃草,并不看我们。

过了很长时间,太阳晒得背上开始疼,我们钻进了树荫。

“他不会真要杀我的羊吧?”

“啥事都没,看他敢”。表叔说。

“就是,咱们四个人呢,还怕他”?

“放心吧,没人帮他”。

天上的云开始往一起聚。大块大块的黑云。表叔叫我们快跑。

“一下雨河里就要发洪水,别把咱们冲走了,快跑!”

表叔一把夺过栓羊的绳子,顺着小路开始往上跑,羊撒着欢儿,跑在最前面。我们紧跟在他后面,肚子里还咕噜咕噜地响着,开始痛。我跑不动了,那两个孩子一个推着我一个拽着我,总算在天全阴下来之前回到了村子里。我们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大片的乌云飘来又飘走了。风不停雨不下,爷爷说。风终究没停,吹着云飘到了别的地方,我们头顶慢慢放晴了。西面阴着,雨下到了西面,空气凉飕飕的,有雨的味道。

那个夏天,我们拉着羊几乎跑遍了村子周围的所有地方,羊一天一个样地飞快长大。那天我们又去了村子北面的土台子。八月份了,槐树叶子长成了墨绿,草长到了我腰那么高。我们拽了些槐树叶子扔给羊,就坐在树下打起了扑克。羊吃完槐树叶子之后就焦躁不安地来回走,扯着绑在树上的缰绳,也不吃东西,我看了一眼,它的肚子还没鼓起来。我们心不在焉地打着扑克,不停地摸着表叔背来的兜。

兜里装了两瓶啤酒,一包花生米,一包核桃仁,四根黄瓜,四根烤玉米。表叔又输了,他把牌扔在中间铺的报纸上:

“不玩了不玩了,摆出来开吃吧。”

“才刚吃过午饭没多久”。我提醒表叔。

“没事,迟早得吃。”

我们把准备好的东西摆出来,开了啤酒,开始我们筹划了三天的盛宴。东西都是我们各自从家偷的,表叔偷的啤酒,我偷的黄瓜。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喝一口酒,吃几口下酒菜。啤酒真难喝,我喝了一口之后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喝,我马上就要上学走了,你们得喝酒送送我。”表叔大嚼着一段黄瓜。

我感觉到了日后被称为“义气”的东西,拿过酒瓶子猛灌了半瓶,最后一口呛住了,喷了表叔一身,咳出了眼泪。咳了一会儿之后,我觉得难受,觉得天旋地转,坐不稳,肚子里翻江倒海,像什么东西在身上窜来窜去,想抓又抓不住,我捂住肚子,觉得喉咙疼,捂住喉咙又觉得想吐。我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叔,我难受!”身上捉不住的难受让我感到害怕。我又害怕又难受,开始在草地上打滚。表叔赶紧把我扶起来,另外两个朋友也跑过来看我,我站了一会儿,哇地一口吐了。整个胸脯被这一下抽得疼痛难忍。我以为我快死了,我害怕地大哭着,喊着我妈。

表叔问我还能不能走,我只顾着哭,一边大喊着:“妈!妈!我难受!”表叔试着把我背起来,背着走了几步,脚下一拌,我俩都滚到了草里。他叫另一个人过来一起抬我,叫另一个孩子把羊牵着。

牵羊的孩子突然大喊起来:“羊也不会走了!羊也躺地上了!”

“怎么了!”表叔着急地吼着。

“脖子!羊脖子肿了!”

“日他妈的!让蛇咬了!”表叔先让把我从土台子上抬下去。

“你去和他抬羊,我背着他!”表叔背着我在路上踉踉跄跄地走,另外两个孩子抬着羊,在后面跟着。每走几步我就往下溜,表叔只好把我放下重新背一次。后边抬羊的人大喊:

“我怎么使不上劲呀,我像踩着棉花!”也是每走几步就要把羊放在地上大口喘气。不远的一段路,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我只是恐惧,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恐惧。

村口的大人看见我们,赶紧跑来,问清楚怎么回事后一个把我背起,一个抱着羊,往我家赶。躺在炕上,捉不住的难受还在身上乱窜,我不停地打滚,喊着爸妈。

家里没人,他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奶奶在屋后园子里。她慌忙跑进来把我抱在怀里问我怎么了。送我回来的大人说没事,喝醉了。

“这点儿人怎么敢喝酒呢”。奶奶不停地念叨着,抚着我的背。

后来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第二天醒来时,羊已经不在院子里了。我哭了起来。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她赶紧跑来,问我怎么了。

“我的羊是不是被蛇咬死了”?我哭喊着。

“哦…没有没有,治好了,你爸给你姥爷送去了,以后让你姥爷放去吧,你姥爷会治毒”。

“真的吗?”我想了一会儿不哭了,也是,爸不在家,车也不在。让羊跟着姥爷那一群羊也挺好的。

“明天去姥姥家看羊吧”。

“等你爸回来,你爸看你还没睡醒,以为你还醉着呢,就自己去了,你怎么敢喝酒呢,把我们吓得,还以为你怎么了”。说完赶紧回厨房看锅去了。

我躺在炕上看外面下雨。打了个寒颤,觉得冷,又钻进了被窝。

表叔回家后挨了一顿打。他说他是看完给羊解毒才挨打的。他说他见家里没人就跑到了地里,把爷爷和爸爸叫了回来。他说他跑得特别快,像轻功草上飞。爷爷和爸爸回来以后,见我已经睡过去了,跑到院子里看羊。爸爸把羊按住,爷爷用锥子刺羊脖子上肿起来的地方。羊叫声凄惨。后来还把嗓子叫哑了,表叔说。刺几锥子之后,往那儿喷一口白酒。“噗!”表叔喝了一口水跑到门口喷出去。就这样,他说。然后拿勺子在羊脖子上刮,他把指头弯回去,在墙上刮着给我模仿。就这么弄,刮出血的时候就治好了,表叔说。

我想象着羊的惨叫,不过总算治好了。

九月份的时候表叔去县城念书了,村里比我大的孩子也都开始上学。我变得无精打采,每天在院子外边的土堆上玩,用砖头当卡车,拉土玩。

村里的孩子们放学了就从巷子口呼啸而过,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了他们。我贴着墙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他们趴在远处的房顶上看着我。大孩子把手支在眼睛上当望远镜。然后回头给身后的人说句什么,他们就大笑起来。没有笑也硬笑。

我走近了,大孩子从房顶上爬起来:“就站这儿别动”。

我仰头看看他们,不安地站着。夏天和我一起放羊的两个孩子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

“放你的羊去呀!你找我们干什么!再放呀,你的破羊早死了!”大孩子站在头顶冲我喊。

“我的羊没死,羊送我姥姥家了!”我仰头冲他喊到。

“还想跟我们一起耍吗?”

我没说话,也没抬头。

“你站着别动,让我吐你一口,不行,三口吧,要是我三口都吐不着你,我以后就带你玩”。

我没说话,我感觉到一种冲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

“别动啊。”他吐了第一口,吐在了我脚尖前面。

那种冲动在变强。

“哎,我还不信了。”他吐第二口的时候我猛地闪到一边,一边跑一边抬起头冲他大喊:

“木墩子,我日你妈”!

我一遍接一边地喊着,一边跑,一边扭过头冲他喊。

“给我撵上打”!他气急败坏,冲身边人喊。

只有狗蛋儿冲了过来,其他人都站着没动,然后跳下房顶回家了。我也在狗蛋儿追上我之前跑回了家。

第二天,夏天的两个朋友来找我。村里的孩子把那个大孩子排除在外了。狗蛋儿也来了,我们接受了他。我跟着他们玩到了冬天,之后我家搬到了县城。

过年的时候去姥姥家,我冲到羊圈找我的羊。我以为我的羊还认识我,会自己跑到我身边,像那头老牛会挤开牛群走到爷爷身边一样。可是没有羊来。姥爷指着圈里的头羊说那就是我的羊,看长得多大,多亏你喂得好。那头羊已经长出了两根长长的尖角,在羊圈里显得特别威风。我盯着几十只长得都差不多的羊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寒颤就回去了。山里的冬天太冷。我什么也没说,爸妈和姥姥,姥爷说着话,也什么都没说。

我的羊把脖子上的黑毛长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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