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为什么爱戏,为什么不惧奔波四处看戏,刚才翻了翻以前的随笔,找到一篇2017年6月的旧文,当时也是看了钱程老师邀请到天津去的意大利戏剧《俄狄浦斯》之后,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清晨起来写的。自己又看了一遍,也算温故知新吧。
2017/6/5
早起还在俄狄浦斯带来的情绪里,西方人的冷静和炸裂。剧场里的这种力量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绘画、音乐、电影,和戏剧相比它们都有或隔膜或匮乏的一面,单纯视觉或听觉的表达,创作者与观者听者之间,尚有想象力的无涯荒原。而电影相比之下,又太和盘托出了,尤其是技术发展之后的电影,已经几乎成为技术的玩偶与附庸,越来越不值一提。
厄普代克曾说,戏剧是话语的芭蕾。作为一个既不喜欢芭蕾也不喜欢戏剧的美国作家来说,他认为二者的共性是造作与轻浮。站在京剧的立场,我曾经很同意他——因为太多的国产话剧,与中国传统戏曲相比实在太过幼稚肤浅。而近些年看了若干欧洲、尤其是东欧戏剧之后,觉得早已并非如此,戏剧不是造作,而是造梦。话说回来,毕竟一个美国人,又能指望他懂得什么呢?
当代剧场的沉淀,已经包罗万象。文本、音乐、视觉、肢体、思辨,它几乎把人类方方面面的艺术和文化成就都融合在一起,而且就近在咫尺地呈现在你面前。活生生的力,时而压迫式地扼住你不能呼吸,时而又体谅地放你抽身而退,时而严肃时而狡黠,时而激越时而温存。
像陆帕说过的,戏剧是人类可抵达的灵性家园,在这里,我们可以获得最自由自在的深呼吸。欧洲当代戏剧已经抛弃了繁冗的舞台,走上删繁就简的路。这和中国戏曲曾经的因陋就简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看起来二者的朴素轻盈仿佛殊途同归,但从写实主义走出来的欧洲式朴素,其实包藏着更多的机心,尤其在大调度上,更见功力和创意,以及他们的光!变化多端而准确犀利的光!
而中国式朴素,多是小细节里的小聪明,大部分是由表演承载着的。而作为整个舞台艺术的多向度、多层次综合,中国戏曲确实还是小学生。大调度和小细节,这两者,有太多可以取长补短处,仔细想来,趣味无穷。
戏剧在这样的语境里,已经不再是所谓角儿的艺术,而是导演的艺术。在最根本的一剧之本基础上,导演才是最大的角儿。包括演员在内,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棋子、他的画笔。他纵横捭阖地泼墨写意,又具体而微地留下细致工笔。喜欢这种极具专业操守的天纵奇才,就像一位朋友所说,这种人的存在,才是值得我们留下和这个世界继续周旋的真正理由。
活了几十年,很欣慰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多了一项挚爱。我几乎像爱文字一样地爱着戏剧了。文字有天生的冷调和力量。大象无形,在云端。而优秀的戏剧,以强大的想象力和表现力让它得以落地生根。从云端到土地,它必然失去一些什么——然而因为有人的加入,有真实可见的人与智慧,让它在剧场这样一个有限的场域空间里,显得更加光芒万丈。
2017/6/4
俄狄浦斯,Romeo Castellucci卡斯特鲁奇。这种作品是不能用喜不喜欢来形容的,因为这90分钟,更像一段瞻仰脑洞的旅程。瞻仰天才的脑洞,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哪里轮得到我们指手画脚喜不喜欢呢……而不论观者喜恶如何,毫无疑问的是一定会留下极深刻的印象。unique。
对俄狄浦斯的故事本身,个人其实倒没有太大的兴趣,太奇情的悲剧不仅让人觉得虚假,而且是最需要警惕的戏剧——它往往麻痹了现实人生的真实痛楚,让人误以为自己那破破烂烂庸庸碌碌的命运其实还不错。从这角度来说,大悲大喜都是不怎么高明的情绪。
故事本身按下不表——希腊神话里多的是糜烂腐朽纵欲过度的男神女神,被命运捉弄而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远远不是最糟的。真正厉害的是卡斯特鲁奇讲述故事的方式。现场看完全剧,会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被称作“当代戏剧的恶魔”。神祗圣洁最终归于屎尿屁,这是天才肆无忌惮的反讽。他不做顺理成章的安排,而舞台的一切尽在掌控:舞美、灯光、音响、演员造型、调度、走位,还有那“辣眼睛”的视频背景,在在相得益彰,无一处废笔。
不吝重拳出击,而拳拳都在要害。狂乱意象、精妙架构,就好比兰博基尼陆地飞机般的狂野和精准,非常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