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十字街口还有两栋楼,像被这城市遗忘多年的一对老人,巍巍并排着立在路的右边。再往前是一条不宽的混水河,河上的桥也年久失修灰暗斑驳了(管它呢,反正西边没人去),过了河,隐约能看到一座白头大山,连绵横断着。翻过山~,额!可能出国了吧!也或许是荒漠或者戈壁,跟这儿,外面一样...,谁知道呢!没去过。
我走进了一个招牌好像被烟熏过的杂货店,就在路口前的老房子下,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买些什么,只是将要远行了,想进去看看,或许能想起些忘记的东西。
杂货铺又小又挤,我原本以为里面蛮大。现在却一会就在里面转了好几圈,可是这里实是在没有什么我想要买的东西啊。我开始有点心虚了,愈发的贼头贼脑。老板娘那双乌溜的大眼睛,漏出高大的柜台,打量我很久啦,什么都不买就走,不好吧!
这个午后太安静,连一点机动车的声音都没有,门口的老杨树下仍然光影虚晃,跟我进来时一样,刮进来的微风里有一种杨树被烘烤着的味道,我忽然有些沮丧,是一种五味陈杂,光阴乱心的感觉。店里没有别人,我低下头要走了。
“诶!小伙子,要喝点什么吗?”我刚低下头,有了要走的念头,老板娘就抬起头说话了。她的发髻拢得很好~刚进店时不是这样的,她脸色苍白,好像很久没有出过门似的,大概不到40岁或许更年轻,五官精致神情略有倦怠,这让她显得有些不合适的老态。
“啊!这个,不用了...!”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慌乱而尴尬的回答着。她脸上有轻微的笑容,这一定是她久违的释怀,从她恳切的问话里,我能感觉到她一定是一个很温暖温馨的母亲和主妇。
“小伙子,你过来,给...!”,“我老远就看到你推着自行车往这边走啦!”,“哎呀!过来拿着喝吧,我请你的。”
“额,这个,不好啊,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我给你钱吧!”气氛一下子融化了,我如释重负的掏着钱包,往柜台走去。
老板娘很好的笑颜,看着我亲切的说:“不用啦,年轻人!在一个富有的精神世界里,为着俗套不值当,这是我对于你坚强意志的敬赏。”,“你在我这个体量虽小,五脏俱全的杂货铺里看了很久,仍然两手空空,我想你一定是心无旁待,万事俱备的,只是缺着更加强烈的渴望......”
我不置可否,但她也不一定说得通透。我不缺什么,所有内在和外在的东西,包括路都只是一种表象,而我缺着一个理由,来让我的行动和表象能够完美的持续着。
在这样一个边陲小城的小店里,遇到这样一个不可貌相的老板娘,让我一时顿感哑然,举足无措。我呆笑着接过可乐,道着谢,神情局促。
“门那里有个凳子,那,就在你左手边,坐下休息会吧!”老板娘轻笑着,像个孩子,饶有兴致的说着,“我知道你这种靠着毅力,浪迹天涯的游子,一定有很多故事,十天半月也讲不完,所以我不麻烦你耗费精力。你大概也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所以若不嫌弃,我想请你听听我的故事。”
我看着老板娘那张精致而认真的脸忽然开怀的笑了。未等我回答,她就开始遥望着过去,讲起来......
这儿是一座老城,现在和几十年前除了更老了些,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听我爷爷说这儿以前是和外国人通商的口岸,现在的一切也只是当时繁华的遗留。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口岸被关闭了,这儿也就日渐衰落。
这间店是我爷爷和父亲多年辛劳打拼下来的积攒,在我刚出生的前一年张罗起来的。当时的生意也还好,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艰辛安定的过着。
在我五岁多的时候爷爷过世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爷爷总是坚持住在山里,养着他的牛和羊,不肯进城享清福!就是在晚上出去找羊的时候冻死的,也或许是因为老有狼偷羊,他气不过,晚上出去打狼冻死的。我爷爷身体很好,每年夏天我都喜欢呆在他的毡房里听他讲故事,或者让他骑马带着我在草原上飞奔......
她的神情随着她的故事情节变换着,我认真听着,从她的故事里感受着悲喜,虽然这一切都很平淡,平凡,像门口那一地无休止晃动的光影。她的神情忽然又一下子变得灰暗...
在我14岁那年夏天,刚初中毕业。其实这座城市是在不断的变小,原来的城郊现在变成了废墟,也有些完全消失无踪,或许有一天这座城也只能从记忆里去捞取。我们的店以前在城北边的郊区,在我14岁那年才搬到这儿,也是在我14岁那年我父亲过世了。当时新店开张,分外忙碌,就在我中考成绩要出来的前一天,我父亲在这座寄托着他无限梦想,也让他挥洒过无数汗水的城市里,出车祸永远的离去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给我的晴天霹雳,我不能接受父亲为我支撑起来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他,我昨天还坐在他的车后一起去送货,回来的路上夕阳映在他沧桑的脸上消瘦而刚毅,他亲切溺爱的笑着。我流着泪,为父亲每天起早贪黑辛勤的工作,却又总会在人前笑容可掬,特别是在我和母亲面前,他那种无畏的乐观,是我现在还活着的最大精神支柱。我故意大声的笑着,听他讲稀奇古怪的事,那天回得很晚,我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见着他最后一面,他就在我前面永远的睡去了。
我父亲在的时候,我觉得和我有关的一切都应该先让我父亲知道,因为他是我的一切。然而他不在了,这让我最得意的中考成绩,也变得可有可无,后来我没有再去继续读书。好像自从我父亲过世之后起,这世上的一切都开始急转直下,越来越糟糕,一切现在和过去的东西都变得难以再抓起,而让人顿感无趣,这种无趣也越来越深刻。母亲总是唠唠叨叨,愈加急躁,店铺只剩母亲一个人在里外操劳,就这样勉强的维持着,不再有曾经的忙碌和火热。
不再读书后,我就整天躲在这个柜台后面,几乎不出门。我变得越来越胆怯,对于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厌倦甚至厌恶,特别是那些黑烟滚滚,飞奔疾驰的汽车。后来我母亲重新嫁人,和一个老板搬走了,她也会每年回来看我几次,但我不在乎。我知道我的母亲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在外面奔波打理着店铺那么多年,一定也是累了,她是在我出嫁后才改嫁的,所有我也并不恨她。
我的丈夫是我母亲和她的富商男友一起在外面找的上门女婿,他也是一个县的哈萨克族人,我当时看他的品相也算端正,人也老实,就没有拒绝,我是个没主见,也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结婚的时候我还不到19岁。我女儿今年12岁,明年也该中考了,现在放了暑假,在她外婆那上补习班,我老公在城东承包着一个水库养鱼,你从省道上过来时也应该能看到,水库边上的那个农家乐也是他办起的,没什么生意,但是我们一家其实一直也都过得很美满,我别无所求。
在我父亲刚过世的那几年,我整天的躲在这个柜台后面,哪儿也不去。我总是趴在凳子上,通过这儿下面的一个小玻璃橱窗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城市变迁,人生百态。发着很长很长的呆,我不知道外面的一切发生着都是为什么。
这世上的事物都是那样脆弱,你越是珍惜,越容易失去,这世界从内心深处开始崩塌,总会在你不经意的瞬间。那么多人却仍是趋之若鹜,在所不惜,要去拥有和挽留。
我在我的小小世界里,不知道我在哪,我只是看着别人、想象着、预言着别人的故事。我努力感受着身边发生着的细微变化,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缓慢的移动,风,穿过戈壁滩上脊骨坚硬的草,被扯得支离破碎,嘶嘶做响,琐碎像穿针引线一样让人仔细又一气呵成,人们从不过问自己做过多少重复的事。
我也看书,我用大量的时间来让自己变成别人,甚至任何人。因为我生在这世上,而我却只愿意待在一个几乎将要消失的角落里,数着时间,数着一切事物的时间。我感觉,我像是独自一人,在一个遥远而错乱的时空里,游荡着的怪物。
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把一切都放在想象和假设中的人,我在一个迷失了自我的世界里形成的思维方式,导致我被自己禁锢得越来越久,这已成为无法消减的习惯。但是如果让时间从来,我或许还是会变成这样,因为人在没有看到结果之前,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对错,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不是一定多余或者糟糕,这至少在我看来,也是和你们这些追寻着美好的人一样,在依照心灵,寻求着某种精神慰藉。
在我的想象中,追寻美景,只是人们在脏乱,浮躁的外部世界里能找到的精神慰藉,如果不懂得珍惜和以小见大,这也只会跟意淫着的人们一样悲哀。我时刻都在说服着自己,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微不足道。
但是我也非常羡慕你这样的人,能那样义无反顾抛开一切,毫不畏惧让心灵和身体一起去远行,在未知的世界里四处闯荡,这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我能想象别人的过去和未来,却完全不能想象你们。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人…,我的内心被一个虚假的世界填充得太充实,我无法接纳外部世界给我的哪怕一点点改变,这是我的懦弱和无奈。
我最后是无话可说的走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去修正,一些想象世界中的诸多细节,她最大的弊病就是忽略了别人的故事,和别人思维中的创造力。她想象中的别人,本质上都是她自己,她在自己的脑海中,给自己讲述着一个沉长的故事,她或许用这些故事减轻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然而她却因此完全迷失了自己。
对于旅行者的部分我至少可以澄清一些,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因为要去追寻美好的风景,而艰苦奔波几千甚至几万公里,这样的动机完全不足以支撑起如此庞大的付出,他一定会有更深层次的理由,也可能是很多理由的叠加。
听着别人说话,无论谁,我都是十分认真甚至虔诚的态度,对于她的讲述我没有评论什么,并不是真的无话可说,我只是不想让一个相对来说现状并不坏,而且人到中年的人,从新陷入另一个更深重的沉思。更何况我也并没有把握能讲出什么高深的道理,来让她从此改变或者释怀,如果她能自己走出自己的故事,那就是再好不过的。对着她如此刻意的故事,我却无所适从,我想我一定是极愚钝的,这该让她有多么失落呢,在以后的相当长时间里我是这么想着!
無可,20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