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

骆驼达子

对于有些人来说,钱,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迪莉的妈妈高阿姨就是这么一号人。她吃了秤砣似的非要李比达离她闺女越远越好,先是威逼怒骂,然后以礼以情。

一个礼拜下来,李比达实在是被磨得不耐烦了,每次接送迪莉都得先把她妈对付完了,这次倒好,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以前连门都不让进,今天刚到门口还没敲门就被一把拉进去了。

李比达:“哟,妈妈哎,今儿您想通了,准备招婿了?”

高阿姨:“小祖宗,我求求你了,放过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吧,以后别再来了,丢人,我都不好意思出门儿了。”

李比达实在没忍住,开口一句混账话打算破罐子破摔:“要不您开个价儿,我把迪莉买走得了,您跟我大爷再生一个。”

高阿姨一听这来劲:“有钱没地儿花啊,我给你指条道,八宝山那儿静,你去烧着玩儿去。”

李比达听出那话里带刺儿,心说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带您这样的,养闺女不嫁人还不养出仇啊!她自己乐意嫁你让她嫁呗?这么着吧,咱谁也别藏着掖着,您说句话,只要合法合理合情,我要是做不到就自己滚蛋,再也不给您添堵,要是我办到了,那您就踏踏实实的给我当丈母娘吧。”

话音刚落,一家老小都愣了。

提笼架鸟的未来岳父连伺候花都顾不上了,赶紧跑过来说要当个见证人——有他什么事儿啊,高阿姨一眼就给瞪了回去。

高阿姨心说好小子,你也有说大话闪着舌头的时候,这是你自己往里跳的,老娘今儿就给你好看:“孩子,真不是阿姨看不起你,你除了有你爸的钱,你还有什么?真要想娶我闺女,你打今儿起别要你老子一个大子儿,小年轻该有的悲欢苦难你们也经历经历,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这苦日子要是真过得去,这闺女自然跟着你我拉不回来,可咱丑话说前头,她要是跟你分手,你也别臭不要脸的赖在我们家不走。”

李比达:“成,我这就去跟我爸脱离父子关系净身出户,别的咱不提,兜比脸干净,我白手起家闯天下,真要养活不了周迪莉,我出门儿把自己铺大马路上都不用您动员一句话。”

高阿姨:“脱光腚进穷坑可不是玩儿闹,你想清楚了再下主意。你要真不用家里分毫还能顶天立地不差事儿,我多一句搅合你们好事儿的话,就自己坐屋里憋死。”

李比达:“法院有文书,有字有据,到时候您看,今儿就算生效,我要再平白无故多吃一顿涮羊肉都算丧尽天良!”

话赶话,李比达处处吃暗亏。骨灰级泼妇自然见多识广,真不是毛头小子能简单对付的,白手起家,猴年马月啊?

高阿姨:“那倒不用非得家破人亡才行,来,孩子,把钱包拿来,手机就不用上缴了,话费打完了没人管你,打今儿起,就这身衣裳,再添新的自己挣钱买去。咱可说好,随时打退堂鼓阿姨随时给你做顿大餐恭送你出门儿。”

“啪!”——这一老一少击掌为誓,李比达也迎来人生真正的操蛋岁月。

晚饭出门儿遛弯儿,周迪莉看着比什么时候都开心,自打李比达来硬的被父母撞破之后,他俩还真没太多实际的接触,这个名义上的男朋友总让她心里不踏实,今儿送个车、明儿送个包,这学校放个暑假跟他出国游遍英伦三岛外加希腊意大利,那日子过的,美!

你无法否认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尤其是他们在爱琴海数星星、在西斯廷大教堂看米开朗琪罗穹顶画作的时候,她的心真的被彻底征服了,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再坏又能坏成什么样?无非是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最后被更年轻的替换下场。

但她始终拿捏不清楚,自己对于李比达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感动?依恋?精神替补?还是稀里糊涂嫁给了物质?

好像都不是!

要说感动,他这么真心实意的对她,铁石心肠也化开了。但仔细推敲,他们又根本没一起承担过什么。

她无法否认,金钱钱在这场感情战役中起到了决定性的因素,干什么能离得开钱?

可如果没有钱呢?

没有他爸的那些钱自然就没有跑车和想走就走的生活,当意大利的歌剧变成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当西班牙的牛排变成不咸不淡的棒子面儿粥,当古罗马竞技场前的山盟海誓变成公交站台拎着一篮子青菜挤来挤去……他们这两三天的爱情能经受得住市侩的敲打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爱死了眼前这位高瞻远瞩的泼妇老妈,确实应当考验考验,经经颠簸。“对,就让该来的赶快来,暴风雨不要留情面的洗礼我痛痛快快的人生吧!”

英雄到底会不会变成狗熊,李比达心里也没个谱,他击掌时就有种武侠小说里被奸人所伤的感觉。

但是骑虎难下,何况面对的是一位更年期查克拉爆棚的母老虎。他一下子没了车,只能坐公交挤地铁,住的地方也没了,而且死活回不去,多远啊!

之前死活不想回家,现在特别想在大house扑腾一下午牛奶浴,更可怕的是,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了。击掌为誓之后,他也没法约迪莉到处逛了,没钱,连坐个公交车的钢镚儿都没有。

他从迪莉家出来忽然感觉身心俱疲,盘算着这点儿体力能徒步到哪儿,想了会儿,还是去找王大炮。

到了大炮家,俩人见面之后互相都吓了一跳。

王大炮晒的这叫一个黑,比达惊叹说:“你丫打球技术赶不上科比,这脸色儿可快了。还有这满屋子倒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他妈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大炮一听比达的来由,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的笑:“操的嘞,见过傻逼,但是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爸~妈~,快来看看你们家干儿子,赶紧带医院把脑瓜儿开开,指定一碗卤煮,麻利儿给泡俩火烧吧。”

李比达是彻底没了出路,大炮帮他分析:没文凭没法儿混职场,想创业又没本钱,卖身不划算,要不卖了肾去澳门赌一把碰碰运气。

闹归闹,闹完了他俩都还得静下心来面对现实。

要说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己亲哥们儿能往粑粑坑里带,王大炮决定拉着李比达一起去送快递。

累死总比饿死强,李比达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第一天上班儿,他就稀里糊涂的迎来了一场大雪。到了中午,他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刚巧派件中心在迪莉学校附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躲得远远儿让迪莉来请他吃顿饭。

沙县小吃的馆子里,李比达狼吞虎咽,迪莉看着他不禁有点儿心疼:“要不算了,我觉得你吃不了这个苦。”

李比达一脸的不解:“为什么啊?您什么时候学的麻衣神相啊?怎么就那么肯定?李嘉诚买王府井之前还练过摊儿呢!”

周迪莉:“人家这不是心疼你吗?要不咱俩私奔得了,我不在乎。”

李比达:“可我在乎!那不还是花我爸的钱吗?花完了我拿什么养活你?再说,我怎么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周迪莉:“哎,你这人还来劲了是吧?听不出好赖话啊?”

李比达:“我吃饱了。这顿饭先记着,下顿和下下顿也记着,等月底发薪了还你。”

他抹抹嘴就走了,一双意大利手工皮鞋踩着泥水算是彻底糟践了,凑合穿着王大炮的衣裳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城乡结合部的混搭风给人一种很无语的感觉。

可他还是那么帅,周迪莉仔细打量那背影,眼前这人就是光腚穿个军大衣、腰间系根草绳都好看。好看就能当饭吃,要不养他得了,也不让他风里来雨里去了。她像逗儿子那样在心里逗他,神经病一样对着手机里的照片自言自语,一会儿想他受点儿苦,一会儿又舍不得——嗯,是真爱。

晚上,李比达干脆就住在了大炮家,这哥俩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洗了澡,累得连聊天的力气都没有,睡得昏天暗地。

接连几天,李比达累得几乎喘不上气,他发现打一下午篮球或是在健身房泡一天的运动量跟送快递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养尊处优的他咬着牙不愿意低头把自己吐出的话嚼回去,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种证明自己的决心,似乎从他爸发家之前就已经显露端倪,只是这些年一直没给他机会罢了。

周迪莉这几天又成了校园里饭后茶余的谈资,先前是邻里骂战,而后是被(阿斯顿)“马丁”包养,这会儿据传被甩了之后稀里糊涂跟了个送快递的,以前还是他学生,师生恋。

李比达每天中午去找她吃饭,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倒也没什么不自然的,无非班里一帮胆大的学生跟着起哄,个别不要命的小兔崽子还拿本儿语文书过来要签名,李比达气的恨不能拿根一次性筷子把那小子捅死。

可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告诉比达活着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而不是活在别人嘴底下。比达夸她这觉悟已经到了临死前也不忘攒足最后一口气说把党费交了的地步了。

中午那两个小时的时间,成了他俩每天唯一的快乐。

周迪莉看着他狼吞虎咽,不停往碗里夹菜:“你说你好好当你的富二代不完了么,干嘛非得跟我这柴伙妞儿过不去啊?”

李比达:“您太抬举我了,我一直就是个吃软饭的,以前吃我爸的,现在吃媳妇的。”

周迪莉一听“媳妇”二字,害羞了:“讨厌!我倒是乐意养你这么个小白脸儿,可你得有情有义啊。”

李比达:“这话说的,我这日子过得都快赶上劳改了,晚上睡觉跟王大炮比赛打呼噜,打不赢一夜没法儿睡觉,第二天准困得跟三孙子似的。”

周迪莉:“知足吧,少爷,还有人管你饭呢——其实,我特别希望你像个骑士一样许诺为了给我幸福生活什么都能答应,结果我妈横亘在咱俩面前说没房子想都别想,你身躯伟岸却两手空空悲痛时连滴眼泪都抓不住,这时候就有人举办搏击擂台赛,你一咬牙练拳去打擂,每天风里雨里鼻青脸肿的坚守着信念,比赛开始后一路屁滚尿流被揍得死去活来侥幸晋级决赛,又在强敌面前靠对爱情的信念和对我的忠贞像个不死的小强一样坚持着,生死时刻从我鼓励的眼神中获得力量,然后豁出命去打出致命一击,最后为我赢得冠军奖金,而我——感动得给你撒两滴眼泪一扭脸儿颠儿颠儿傍大款去了。”

她越说越入戏:“对不起思密达,你是个好人比达欧巴,我们还是分手吧。”

李比达气的嘴歪眼斜,夹着筷子指指点点:“要不说蛇蝎心肠的都是你这样看似温柔体贴的!小姑奶奶你买把刀扎扎大腿看看自己哪根大筋搭错了?我这么吃苦耐劳无非是雷锋叔叔灵魂附体打算解救你这水深火热的老龄剩女,再说指不定小爷我玩儿腻了就换换花样呢,你最好踏踏实实的给我守身如玉等着被抛弃的那一天,记住喽,这辈子除了我谁也不能再碰你一下,要不然我买颗洲际导弹半夜打他们家玻璃去。”

周迪莉小脸儿一扭:“哼,你要真这么想的咱干脆现在就别在一起搅合。”

李比达呼噜一口打卤面:“怎么着,花天酒地的时候你不嫌多,穷困潦倒的日子你不能忍?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快就恩断义绝了,哎,我寒心了。”

周迪莉:“你怎么净会气我呢!别跟我提寒心啊,我妈老这么说,我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了。我可以跟你开玩笑,但你能拿我寻开心么?”

李比达看她真要生气了,就换了个语气:“迪莉,我现在不是跟你玩儿过家家,咱俩能过得好就是造化,过不好也没法儿强求,我特感谢你妈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这是跟命运公平竞争,竞争一个机会,竞争一张跟你相扶到老的船票。我要做的就是改变自己,给你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全感。”

周迪莉小脸儿绯红:“嗯,你放心吧,我不乐意的话,谁也娶不走。”

李比达吃完翘着二郎腿,桌上剩的蒜剥了剥:“开心了吧,非得我动真格的。”

周迪莉一扬头:“那是,就想听你句心里话。”

李比达嚼着蒜:“我这还一句心里话呢,想听吗。”

周迪莉迷糊着眼睛作洗耳恭听状:“说。”

李比达一挠头:“内什么,给我拿三百块钱,晚上跟大炮吃饭,也不能老让他请。”

周迪莉:“去你的吧,我挣钱容易啊?给你10块钱留着买冰棍儿,实话告儿你,我妈说了,让我看好你,这是为我终身幸福负责,你给我记住喽,每顿饭我都记着帐呢,等你有钱了后面加个零还我!”

造化弄人。

李比达本打算月底领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带着周迪莉撮一顿烤肉季,可没成想被人栽赃陷害扣完工资还倒欠公司好几百,他负责的一批快件儿被同事调了包,几千块的笔记本成了几块钱的笔记薄。客户容不得半句解释揪着他不放手,他被困在人家那儿好半天,直到打了110把公司的负责人找来才算完事儿,最后客户还不依不饶的闹到了电视台给曝了光。

结果审讯一圈子,内鬼没查出来,公司只能让他临时当个背黑锅的,给开了。

他被气的一肚子火,儿时混胡同的混蛋劲儿又上来了,摸清了是谁之后,卷了把菜刀就准备下手。王大炮看着苗头不对,危及时刻给拦了下来。

事儿赶事儿,李比达似乎无路可退。他的自尊心把他逼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最让他愤怒的是自己竟然真的一筹莫展,纵有不坠青云之志,奈何身在泥沼之中。

王大炮干脆也辞职不干了,陪着。

李比达心里内疚,欠迪莉的那顿烤肉季看着越来越遥遥无期。他跟大炮闷在家里抽烟,连灯都不开,嘴里发苦,满脑子想的都是迪莉,可又不想就这么舔着脸去见她。

李比达:“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难啊?这才发现,活人真有可能让尿给憋死。”

王大炮:“行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就说,你真就一事无成谁能把你怎么着了,说一千道一万就算真没娶着迪莉又能怎么着了?受这点儿罪无非是体验生活了,人演员去演个农民还去山沟子里吃半年苦呢,你这才几天?”

李比达:“不是这意思。我是说真的,这么大的北京,得有多少被生活难得伸不开腿的人?我记得去年看了张春运列车上的照片儿,过道上全是人,洗手间里都挤了仨,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完全就是一种煎熬,真的,把人里里外外都煎透了再炖烂喽,要说还是咱老祖宗会用词儿,煎熬,太贴切了。”

王大炮半扭着脸儿说:“我怎么听你这话里有乾隆爷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感觉,操心操过了吧。”

李比达弹了弹烟灰:“嘿嘿,也没那意思,就是觉得好些人活着比咱们难多了,也真是觉得人活着真不易,我他妈以前还寻死觅活的整天跟我老子抱怨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是,我操我想什么呢,纯粹是没作够。”

王大炮:“工地里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窝在草棚子里、一年到头白白辛苦拿不到一分钱的民工兄弟有的是,人想哭怕都没拿个挤眼泪的功夫。”

李比达:“你说就没个法子帮帮他们么?”

王大炮:“李大善人这是要开粥铺呢?”

李比达:“别打哈哈,说真格的呢。我觉得这么打工一来不是事儿,二来创造不了多大价值,咱创业吧,帮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王大炮:“你就直说你想当资本家不完了么,绕这么大一圈子还顶这么大一帽子,干脆点儿说,想干嘛吧。”

李比达:“你丫附耳过来。”

王大炮一听云云,叹服:“牛逼。”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与那哥儿俩的累死累活相比,何文冲的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可怜郭灿灿和苏燕还在担心他的安全问题,其实何文冲出发前心里就很清楚,我国护卫舰上纵深错落的火力配备那是海盗小破船无法比拟的,多了不说,中远程打击直接能把一个岛炸平,海盗被吹嘘的再牛逼总不能开着潜水艇来吧,最多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商船。

不过说实话,任何一次转播任务都是存在危险的,在船上一待就是半个月不靠岸,卷进暴风圈可能连人带船都被老天爷收了去,因此何文冲不担心海盗,而是担心大海。

索马里护航对于中国舰队来说基本上是小菜一碟,徐州舰的火力配备打海盗太小意思了,开出去就没有敢上来滋屁的,亚丁湾一带绝对平趟。何文冲本以为海上苦兮兮的日子肯定忍饥挨饿瘦个十斤肉,可没想到幸福的比去北戴河疗养还惬意。

说来也巧,舰上的炊事班班长是个胖子,胖得有些出人意料的那种吨位,这家伙跟女朋友爱情长跑好几年了,一直悬而未决,未来岳父岳母觉得他身体不行——一米七的长度,二、三百的分量,这身体基本就是糖尿病、心脏病预备役的,保不齐就英年早逝呢,谁也不愿意自己闺女早早守寡,所以一直没同意。

有一天,甲板上抽烟的时候,他跟何文冲借火攀谈了起来,聊着聊着说起了这事儿就满腹伤感,何文冲这种老北京的热乎心肠顿时起劲儿了,当下拍胸脯保证这事儿包在他身上。

结果当天晚上就给人家写了段词儿,转天又给他拍了求婚的视频,还拉着一群战士在舰队上排造型,完后还把首长请出来撑场面,后期配乐做特效,反正设备都是现成的,然后直接卫星传输到那胖班长家乡的电视台。

多好的新闻素材啊,这段求婚视频当即就被人家地方台的晚间新闻采用了,全市播放,最后还被省台拿走上了晚八点的新闻档,一下子搞得妇孺皆知。

那词儿也写得特别悲壮,什么生离死别、保家卫国、男儿当自强、这辈子娶不到你那下辈子也要把你绑回家上了之类,荤的素的乱七八糟的话一股脑儿全都给用上!胖子的女朋友感动的稀里哗啦的,她家里人立刻就同意护航之后回来拜堂成亲。

胖班长的终身大事总算告一段落,他高兴至极,把何文冲当成了炊事班的座上宾。

每天晚上他都被胖班长拉去喝酒吃肉,人家胖班长痛哭流涕感觉无以为报,只说:“兄弟你使劲儿吃,哥们儿别的能耐是没有,但是在舰上这些天,我能保证首长吃什么你吃什么,不不不,是他妈你吃什么首长吃什么!”

于是,从上了舰第三天开始,何文冲这张脸就成了炊事班的金字招牌,怎么吃都管够,水果多金贵,丫比在北京吃的都多。吃完了还不算,身上还得给塞上几盒牛肉罐头带回去当夜宵,你不拿胖子班长还翻脸,说妈的不给他们炊事班面子。

何文冲为人也大方,从炊事班出来回住宿舱,见者有份儿,最后这小子在舰上混的如鱼得水。不光漂在海上的日子过得滋润,每次舰队靠岸补充给养的时候,丫也总能吃上一顿大餐,什么烤肉鱼子酱红酒牛排的,绝对少不了——胖班长罩着他呢!

闲着没事儿就跟着蹭模拟作战用剩的子弹,12.7毫米口径的重机枪随便打,打过瘾了算。每天这么晃悠着也挺滋润,转播任务轻松极了,时不时带着摄像到处跑,逮谁拍谁,最后临走前拿这些素材做了个纪录片儿送给了徐州舰,从上到下都对他依依不舍,恨不得劫持回去把丫组织关系给转走。

六个月后回到北京。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把他喊醒,睡在家里的感觉比在船舱里舒服多了,他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冲着楼下大喊一声然后猛地缩回头,叮叮咣咣从自己屋跑去卫生间,顺带手把他爸放桌上的烟和报纸一并拿走。

“你小子好歹也给我留一样儿啊。”他爸拍桌子假装生气。

“儿子刚回来你就拍桌子,有力气使不完你下楼给儿子买油条去。”他妈随手给了她爸十块钱。

“这他妈谁是老子。”

舒舒服服的在家晃悠到吃完中午饭,他蹬着双靴子就出门儿了,刚出小区拿起电话,却犹豫着不知道该先打给谁。

在马路牙子上踢了半天石子儿,还是先打给了郭灿灿。他觉得,该来的总会来吧,至少,跟郭灿灿之间欠了一个说法,哪怕是个分手炮呢,您受累也得打完了。

他骑着挎斗,照了照墨镜:胡子干脆蓄起来了,刻意要的这份儿沧桑。脚上蹬了一双马丁靴,穿着一条迷彩裤,卡着个墨镜就吊儿郎当的出现在郭灿灿面前,一副兵痞相。那招摇的大挎斗让他一路嘚瑟,耳机里放着《Don’t Break My Heart》,自我感觉良好的好像谁也不理解他的独自温柔。

带着一些龌龊的想法,他奔着意乱情迷来的,不以上床为目的的约饭那都是耍流氓。

东直门的好馆子不少,有一家东北大菜,极其村姑范儿的桌布铺了满屋,辣椒和玉米棒子挂得到处都是,给人原生态的反差,这一招在十几年前极其好使。他们俩以前去过一回,那时候郭灿灿上班第一个月发了工资,还没顾得上给自己买条裙子,就被他逼着请王大炮他们吃饭,一买单发现吃了两条裙子的钱,为这俩人大吵了一架,何文冲一生气半夜跑去勾搭姑娘,彻夜未归。

还约在那儿,他故意的。

可一见面,他顿时傻眼了——郭灿灿怀孕了。

想约少妇,结果来了个孕妇。

整整一个下午,何文冲一直在走神儿,脑子里思绪万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看着一个孕妇诉说着几个月的点点滴滴,那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背后,其实是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遗憾和神伤。

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却假装高兴,像个捧哏的“是么?”“真的?”“我说呢。”“不错不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眼看着不咸不淡一顿饭吃完了,起身刚要走。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

他们复又坐下,靠着窗子一言不发。

气氛这才开始像那么回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从前在校园里,南院和北院中间隔了一条不怎么安全的小道,郭灿灿洗完澡总让他去接,打电话太贵,移动跟联通的短信还是一毛五分钱的时代。何文冲就在楼下等,在路灯下抽着烟踩自己影子。然后郭灿灿洗完澡下来,那湿哒哒的头发,那护发素的清香,还有白白嫩嫩的胳膊,就那么清晰的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能回到那些个夜晚,真想就这么回去再来一遍。

一路上,校园里的梧桐树在灯光下张牙舞爪,他双手插在兜里保持平衡,踩在路牙石上歪歪扭扭的走。

过去的日子就那么风轻云淡无所事事,路过英语角有几个跟姑娘搭讪的小子操着蹩脚的方言英语说“welcome to BBI”惹人发笑,核桃林播音系练声的哥们儿大半夜对着路灯说起八百标兵的故事,还有北街口卖西瓜的小贩总是笑盈盈对着来往的路人喊“冰镇大甜瓜”,街边的小卖铺通常会放几个橘色的电话机专门坑学生,好在那时候黑加仑就卖一块钱,他总是伸手找灿灿要钢镚儿,她笑着给他找,说他可爱得像个孩子。

最美的日子,就是没同居之前,爱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来过。

她是那个爱笑的姑娘,甜甜的笑容,灿烂的笑容,眼角是快乐,没有泪痕,满是喜悦。她本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对他笑下去,可后来,他变了,混蛋了。灿灿那笑容也不见了。

忽然,窗外打雷了,餐馆儿外面漆黑一片,不像是白天。

狂躁的雨水冲刷着玻璃,噼里啪啦也像是打在人心里,何文冲再也绷不住情绪。

这哀伤来的莫名其妙,任凭他怎么努力扭曲着五官都不管用——甚至用手去掰也掰不回坚硬的伪装,那个原形毕露的伤心劲儿轻而易举的出卖了他。

郭灿灿一直在冲他笑,那笑容灿烂得仿佛凝固一般,就像她的名字那样美。

这美丽让他想起曾经许下的誓言,他顺手做了个鬼脸儿,扭过头趴在桌子上不看她。

灿灿缓慢的起身坐过去,也不说话,静静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不抬头,伸手去摆弄桌上的牙签,也不看她。

一遍又一遍,郭灿灿就这么摸着他的脑袋。

她手上的香味儿,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护发素的味道,那白嫩胳膊的味道,她乳房的味道……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他只觉得头疼,疼的厉害,像是被人念了紧箍咒。

忽然尝到脸上咸咸的,他赶紧把头埋在胳膊里。

郭灿灿走了。

留下他独自等待、默默承受,可即便如此,喜悦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从今天起,他所拥有的仅仅是那些记忆了。

他缓了半天才又重新站起来,出了门儿也不知道去哪儿,既不知道去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他三拐两拐从东直门溜达到蜂巢剧场,门口的海报物是人非,《恋爱的犀牛》,一下子勾起他的回忆,曾经来陪着郭灿灿看过,当时还是段奕宏那一版,现在已经是马念骅了,演员全部换了个遍,当年看的时候,没几分钟他就睡着了,只记得郭灿灿怀着女文青朝圣的心态看完后哭得稀里哗啦,总惦记着给他当手套。

他排队时对着头,没来由的冲地上的蚂蚁惨笑。

到了窗口又不想看了,刚走两步又折过头来,接着排队。

买了张票进去,两个小时,别人在笑,可他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每一句台词都像约好了一样,直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去碰。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凉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夜路上,灯光昏黄,树影婆娑。与万念俱灰比起来,在爱情中,更难受的是应该是无能为力。是啊,她曾经爱过你有怎样,现在,你在她心里永远不是以前的地位了,再也没有那些逆来顺受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谁教你不珍惜。

何文冲用手掌把眼泪在脸上摊平,边走边哭,边哭边走。眼泪真他妈的止不住,他用手挡着点儿便利店里的白炽灯,随随便便拎了瓶二锅头出来,喝了一口就呛得直吐。

“操,怎么喝个酒都那么丢人现眼,我就像表现得像个爷们儿还不行吗?”他抬头咒骂着。撒着点儿酒疯在街边儿买了几根烤串。

他惹事儿——“老板你给我来点儿串儿,别穿羊肉的啊,我知道你们家也没有,就要猪肉的。”

——人不理他。

他碰瓷儿——“你他妈会不会走道儿,离大老远我就看你要往我身上撞。算了,我请你吃串儿。”——奇怪,那些大金链子的纹身光头都他妈跑哪儿去了,都是瘦瘦小小的惹人家也没劲。

他犯神经病——“大个子你牛逼是吧,非得让我昂着脖子跟你说话,你给我坐下,快,坐下!”——他冲着电线杆子牛逼起来,小区传达室里戴红箍的大妈出来看他,他又觉得自己无能,想喝趴下一回可胃里下不去酒,“感情电影里那都是骗人的,自己一个人喝不醉,我走了大个子,你站稳喽别扶我,咱们后会有期。”

“再也不会有哪个女孩儿像你那样放任我像个孩子一样踩在路牙石上,再也不会有哪个女孩儿愿意给我一块钱去买黑加仑,再也不会有哪个女孩儿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啊。”

“向所有必须成长的人一样,你非娇生而惯养的坏儿子也必须要长大了。再见,我的小妈妈,感谢你曾经那样爱过我,那样照顾我,那样包容我,那样迁就我。”

何文冲拎着个酒瓶子,终于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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