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唱 ——序王新建散文集《山河盘游》 杨葆铭

                           

                                一

        宽敞的师范校园里松柏繁茂,碧草映阶。一个人行走在峻槐古柏笼罩的林荫道上,马上能感觉到,只有在黉门校府里才能涵养出的静气在周身缭绕。我掏出一支烟刚点着、又掐灭。觉得在这个地方不能吸烟,也不宜喧哗。走到林荫尽头的一个小石桌前停下来,听着从对面教室里传来的犹如春雨洒落在菽粟上的诵读声,看着洒满阳光的山坡上小草对大树的谦仰,突然间,让我对“沐浴”,这个近于宗教的词语好像有了新的理解。

        这是1992年的秋天。在之前将近有大半年的时间,为编一部《报刊志》,我窝在一个潮湿阴冷的资料室里,每天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好不容易将志书所需的年表、史例归拢的差不多了,一抬头,看到艳丽盛妆的夏日已经过去,落木千山的萧索秋景又嵌进天窗。这时,海珺打来电话说:“过来,咱中午‘闹’上一瓶,下午给文学社的同学搞个讲座。”放下电话,推着自行车往出走,刚走到大门口,碰见被同事尊为“贤达”的老梁、梁志彬。他一把拽住自行车,让中午和他到市场沟吃老碗面。我说:“今儿顾不上,要到师范搞个讲座。”“讲座?啥年月了,讲得什么‘座’?”“贤达”的一句调侃带奚落,弄得我心里不畅快。及至后来将积下的一摞报纸翻开一看,只见“东方风来,春潮在望”的写意词直在眼前晃动,遂感叹:中国真大,冷热难均。要知道,在当年,敝乡有许多人还不认识深圳的“圳”。

        最让人难忘的是,在与文学社的同学共处一堂时,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年轻,自身就带着一种浪气和风华。他们阳光、爽朗,尤其是乌黑的发际下那一双双闪动着灵光的眼眸,像挂在新松上的露珠,在我眼前闪烁、眨动。在那样的一个情景下,独角讲座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谈艺沙龙。有的同学当场诵读了自己的诗作,有的递来纸条,让我谈谈名噪当时的几位作家的作品。我拙于表达,又对同学们所提到的几位作家的作品没有细读。幸好几天前刚看了朱光潜先生谈论人的“资禀与修养”的文章,我将对此文的读后感梳理了一下,算是与大家作了一个分享交流。那一天,在教室后排临窗的座位上,坐着几个像是来自偏远乡村的同学。他们衣着朴素、闲静少言、面带羞怯。其中有一位,就是本书的作者王新建。

                                二

      “盘游”一词,多见于文典与辞赋中。东汉张衡《归田赋》中有“极盘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的典句。新建取“盘游”二字的散淡隐逸,与“山河”搭配,组成了一个多意象的书名。 但我要告诉读者的是,这本书写的不光是游记。

        与一个当年不满20岁的风华学子,在一次文学讲座上打过一个照面后就再无音讯。今天,捧读着新建的书稿,像与一位在“盘游”中走散了的故人在风雪夜里执手恳谈。我们知道,文学是作者精神世界向外的展示,同时也有着嘤以其鸣来觅求友声的心理期求。新建的定力好、心不乱。他自从告别了师范校园后,教书、读书、写书成了人生的一个基本流程。活在当下,敢在一条道上往黑走的人不多,即便有,不是痴人便是高人。新建一口咬住个“死煎饼”,在这条道上走了20年。走着、走着,一抬头,看见天亮了。 之前,在好几个杂志和微信公众号上读过新建的一些随笔和散文,读着、读着,发现这后生年龄不大,身上却有一股“夫子”气。其行文用语,颇有六朝高士和晚明文人的遗风,洒脱、隽永、雅洁不芜,饶有生气。这本集子,由四组散文辑成,每一辑里都有让人读来口角生香的好篇章,每一篇里都有可圈可点的精彩段落。汉语的灵光神性,在新建的笔下能展现出摇曳多姿的风采,这既得益于作者谙熟典籍的丰赡学养,也能看得出其博雅好古的审美意趣。读《焦村游记》,犹如在山阴道上行走。林深绿静,溪水有声,步随景移,俯仰百变。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却承接了庐陵太守“醉翁之意在不酒”的笔意。读《犁》,读闲置在屋檐下的那张落满了时间尘埃的铁犁,像是在读一首农事诗,聆听一首从山川大地传来的不能堪受工业文明重负的山水悲歌。而《陈蔡论道》,看上去是写孔子周游,实则是作者个人心志的自况。前几天,刚读了刘炜评和谢有顺的文章。刘文谈的是旧体诗的现代性,是如何用旧体诗这只“旧碗”来更多、更好地接纳当代生活的汨汨“新泉”;谢文以谈金庸小说来阐发俗文学如何兼具雅文学的风格,让“雅俗同欢”能成为当代小说的本源。那么,当下的散文又是怎样一个情景呢?在我看来,我们每天所看到的许多散文,正是在“悖离祖法”中滥开“新泉”。让不着调的“雷语”、杂芜的网词、发霉变酸的陈词滥调,将“法相庄严”的散文抹的五麻六道。新建的散文好就好在有“根性”。 他“临”过“帖”,在古典文学中沉浸有年,对韩、柳、苏、欧及“公安”、“桐城”二派的散文笔意多有揣摸;他懂得如何在“博观”中“约取”,知晓在汉语所蕴含的高密度信息里,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的“留白”道理。在收录到这本集子里的《送杨杰生序》、《隐》、《子午岭的蝉声》、《冬村》等诸多篇什中,读者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在删繁就简中锻句炼字,让雅洁的表达更能衍生出一种丰富。新建借纸上“盘游”来消心中块垒,我呢,捧着这本书,像握有一段任由消遣的美好时光。 读这样的好书,如黄庭坚《茶词》所云:恰如灯下故人,虽口不能言,心下却快活自省。

                                  三

        “那个热爱文学的,你在哪里?”

        一所文学院创新招生方式,发布了这样一则“寻人启事”。

        “启事”像慈母在旷野里呼儿,声切切而意殷殷——孩子,你在哪里?

        一茬又一茬的年轻学子走出校园,在多歧路的人生“盘游”中走散了。“各回各家,炕圪劳开花”。儿时唱过的这句童谣里闪动着稚语的灵光。

        说什么“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是“门外人”说的胆大话。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生活多是苟且,没有诗,也没有远方。

        连日来,在阅读新建的这部书稿时,让我想起当年的师范校园里奇花初茁、新松蓊郁的怡人美景,想起与文学社的同学共同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

        人总是在“再见”中生活的。从入学发蒙到今天,在所相识的人中,还与我们保持密切交往的能有几人?每个人在人生的青春期,都可以被称为是浪漫的文学青年,一过那个年龄段,心中存留的诗意和本来就不可靠的才华,就会被琐屑的生活蠹空。高志难遂,泯然已成众人。

        新建的家乡在地处黄河沿岸的延长县罗子山。那个地方闭塞偏远,天高地迥。延河在完成了它的伟大行程后,在这里的一个名叫“天尽头”的地方与黄河相汇。两河相汇的土石山区,存留着几块被罡风天雨割裂的像遗世孤岛的大土塬。塬上土地平旷、嘉禾翳野。千百年来,生活在塬上的人们恪守祖法,崇礼重教、晴耕雨读、人文蔚起。张二棍有诗:“每个村庄/都有一个默默写诗的孩子/不然/炊烟不会如此袅袅。”袅袅者,鸟衣也、霓裳也,美不胜言。新建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地域环境中长大。他在炊烟的律动中,看到春秋代序、应时而变的万物之美。这种美,会影响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气质。《山河盘游》,正是新建人生态度和精神气质的展示。在这种展示中,读者还会看到,特定的山川地貌和风俗习尚所衍生出的地域文化,在与作者的认知融汇后,所产生的一种独特的抒情口吻和叙事方式。“万物过眼即为我有”。黄河西岸的那几块像是遁世隐迹,以避秦乱的古塬,俨然已成了安妥新建心魂的桃花源。一个人,一旦有了回忆,开始怀恋往事,这就给曾经有过的青春开出一份有力的证明。当把这种带有伤逝意味的阅历诉诸于文字后,想象中的田园风情,也就成了抵制今日时尚的可靠依据和坚定信念。

                                四

      我卧室的对面,是凤凰山的余脉。每天晨曦微露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歌唱。

        “邻壁之光,堪供照焉”。后来知道,歌者是一名下岗工人,姓徐,无它好,喜欢以唱歌来练习吐呐。

          这是在避世中找到的一种清欢。

        在这个王婆当街卖瓜、东施赶来选美;众声喧嚷、人人自夸的年代,独守清欢成了一种稀有的精神品质。

        25年前,看到新建临窗静坐的样子;现在,他依然闲静。吸着烟,不说话,脸上露着处世不惊的谦和微笑。

        新建的写作从本质上来讲,是一种带有传统范式、坚守本心、独享清欢的避世与作;是类似余杰那一拨人在刚出道时所写的“抽屉文学”——不以发表为念,单为抒写性灵。这样的写作,更需要志凝心静——“像老太穿针,少妇描眉,剃头匠游刃,虽是小动作,却不由得凝神屏气,身心系于一端。”这是新建在《隐》中所写的一段文字。这种表达,更接近文学的本质。

        新建天机不浅、有慧根。他的书法好,浸淫碑帖有年,又不践囿古人。其所书行楷浑穆磊落,法度严谨,森森然如武士列阵。几年前,应胜军和安民之邀,与微信“松林”群里的诸贤到新建的老家采风。乡民听说有客来,便箪食壶浆以迎之,置酒杀鸡,热忱相待。酒酣天晚,歇息在村民家的一盘土炕上,听新建和诸贤讲乡邦文献中的野史轶闻。絮絮叨叨,神秘惊悚,恍然间,像置身于民国年间的骡马大店。

        且敬往事一杯酒,愿无岁月可回头。俯仰之间,师范校园里的旧时风物和那一拨眼眸发亮的风华学子已不见踪影。时间,在雨雪交替中开始泛黄。与新建重逢,是一种机缘。在他的眼神和微笑里,贮存着我的青春记忆。这本书编定之后,新建让我作序。我认真阅读了书中的每一个字,悉心体味文中的义理神韵和对人生世相的深刻洞察。书读完,心有惴惴。对我来讲,为这样的一本书作序,似有僭妄。但我知道新建“口贵”,轻易不开口求人。便戏录北岛的典句发在他的微信里——“在一生的黄昏时分,我听到晨光低调的密语。”未几,新建以老泰(戈尔)的一句诗作为回敬——“我要唱的歌,至今还没有唱出口,每天,我在琴盘上调理弦索。”

        与人神交,话不在多;衷肠互诉,意到为止。

        是为序。

                                    丁酉冬月于三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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