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里的大路做公交车到县城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如果骑电动车的话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做公交车的准则就是花最少的钱,绕最远的路。即使花五块钱做公交车,也只能坐到汽车站,还需要花几块钱做三轮车到明志中学,话说,电动车最经济划算,无奈我们家没有电动车,只有一辆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是我出生十二天办喜事的时候,外婆家送的大件,零件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但我妈舍不得扔,毕竟还能凑活用个三五年。我的行李全都装在麻袋里,有鞋子衣服,几本课外书,牙膏牙刷等零碎物品。早上我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吃过饭抹嘴走路,而是先把猪圈的猪喂好之后才离开。
因为我妈觉得去县城是一件大事,不能浑身沾满猪屎味,到城里人跟前讨人嫌。我还在饭桌上吃饭,她就已经找来一段麻绳开始将我的行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把东西平均分成两半,搭在后座的两边,因为我也要在乘坐在后座上,手里还要抱着一卷凉席。“无论做什么事,宁愿早不愿意晚。”这是她一辈子恪守的信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无论做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总是战战兢兢,一丝不苟。
我虽遗传了她风风火火的性子,但却没有学习到她严谨的处事态度,这一点我甚是遗憾。
我换上了新买的衣服,衣服上还残留着好闻的味道。我在抽屉里翻找袜子,我妈开始冲我发脾气。
“你到底好了没?现在都快到七点了!就你会磨叽!”她每次着急起来就像暴躁的狮子,耽误时间简直就是犯了她的死穴。
“我在袜子呢!抽屉里面成双的。”明明时间还早着呢,她偏偏像催命鬼一样催我,我心里便恼怒异常,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跟她发脾气。
“哪双袜子不能穿!你穿在鞋里,有谁能看见?”她大吼。
“不行,我就是想找一双完整的袜子。”
“你走不走,不走今天就不去上学了!”
她跟我爸一样,总是把“上学”挂在嘴边,并且总是把不准上学拿来威胁我。对此,我司空见惯,并且产生免疫,根本不理会她这一套。
“不去就不去了,反正着急的不是我!”我真的是越长大,脾气越厉害。
“你吃饭不给眼吃吗?我要是在抽屉里能找到一双完整的袜子,我把眼珠子给你扣下来!”这是她的口头禅。
于是她转身就跑来给我找袜子,不出一分钟就给我找到一双袜子,还是一双脚后跟破洞了的袜子,我硬着头皮套在脚上,穿进鞋子里。
“还是阿妈厉害,世界上就没有你找不到的东西!”我练练拍马屁,借以打消她的怒气。
“时间不早了,把地上凉席抱怀里,赶紧走。”
我屁颠屁颠的抱起凉席,跟在她后边,她牵着挂满行李的自行车走在前面。从我家到水泥路中间还有一段泥路,即使推着自行车走都不太稳当,更不要提在泥路上骑自行车了!终于一路小跑到水泥路,我骑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妈腿一翘骑到坐垫上,坐垫表面的一层皮已经破了,里面黄色的海绵钻出来。
“你看手机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了,现在都到张圩了,八点能到。”
“我早上五点多就醒了,八点才能把你送到学校。把你安顿好,我也就放心了,不要一天到晚想你上学的事情。”
“现在还早着呢!你怎么不等李文她妈一起来啊?”我本以为两家会一起来,没想到我妈火急火燎,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做饭不说,又把我拾掇起来,却只有咱们娘俩赶个早。
“你小婶骑电动车,我们骑自行车比人家慢,你还能让人家停下来等你吗?”她说的也对,“所以咱们早上要去的早,说不定我们刚到,人家也到了。”
没骑一会,她就转脸问我几点了,我只好掏出老年机按一下开机键告诉她时间。“你快专心骑车吧,一会就到了!”
“肯定能!”
我话音还没有落地,我和她纷纷摔进水沟里。不知是咋回事,我从车子上摔下来之后哈哈大笑,怎么也抑制不住。她脸涨得通红,额头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我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忽而觉得膝盖疼,我低头一看,裤子的膝盖那里被草染成了绿色,我顾不得裤子好不好看,直接把肥大的裤子卷到膝盖,不出所料膝盖那里被擦破皮了。我扭头看我妈,她的黑裤子被磨破,脚踝和胳膊肘也被草叶割破,不停的往外渗血。她全然没有估计疼痛,这会已经把车子扶起来,推到路上了。
这是一段下坡路,她没有掌握好把手,我们直接被甩到小水沟里,沟里没有水,只是张满了野草。
我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她把自行车停好,然后拉我起来,并且询问我有没有受伤,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傻笑个不停,所以她的脸上似乎也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突然心酸起来,低垂着头告诉她没事,还是快赶路要紧。
我坐在后座上,抓着她那已经褪色成白色的粉红色短袖,眼泪禁不住留下来,并且因为早上跟她顶嘴而十分自责。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李文母女俩确实已经在大门口侯着了。按照墙上的贴纸,先是顺利找到了班级和教室,然后把缴费条交给班主任。她让我和李文待在教室里等着,她去买热水瓶,之后再带我们安顿宿舍。
我从窗户向外看,身材臃肿的母亲凉鞋上还沾着泥巴,后背被汗水湿透,隐隐约约能看到内衣的颜色,她的头发即使在太阳底下也没有光泽,近看甚至能看到发丝上面的细尘,她手里握着卫生纸,卫生纸里包着零钱。李文的妈妈穿着高跟鞋,长发飘飘,最近还做了柔顺,皮肤在阳光底下尤其白皙,却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雀斑。我再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泪,为我母亲,也为我自己,就像我看到其他小朋友能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我什么都不会的感觉一般,不是滋味。
这时母亲突然转头,她看到我,也看到我用手抹眼泪,好歹她不知道我为啥流眼泪,她向我招手,我冲她笑了笑。学校周边有很多超市,买热水瓶不费事,可是我等了好大一会,她才拎着一个蓝色的热水瓶过来。
“你妈买东西是真的仔细,摸了十七八个才挑出这一个。”我还没有开口问,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李婶婶就解释了。
“又不是一两块钱的东西,怎么能不仔细,这个热水瓶还指望她能够用初中三年的呢!”
拎着大一包小一包到宿舍,发现其他家长已经把各自的小孩安排好了。这一间宿舍住了二十四个学生,上下铺。我和李文还有另一个同学差不多同时到,但是只剩下一个下铺了。
“我家小孩个子太矮了,同学你能不能睡上铺?”我妈似乎不放心我睡在上铺,于是与另一个同学商量,但是我并不乐意,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好意思逼迫别人换床位,下铺比较方便,自然谁都想睡在下铺。
我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想让她不要再说了,可是她置之不理,“你要是从床上掉下来怎么办?”
这个同学叫陈霞,她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李文不会有异议,她乐意睡在上铺。
我妈连忙道谢,重复了好几遍,并且记住了陈霞的名字。
她中午和我在食堂吃饭,开学第一天所有的家长都可以在食堂免费吃饭,并且有大桶的紫菜鸡蛋汤,零星的蛋花飘在没有油花的水面上,看着十分清淡,倒也适合母亲,她高血压。
就如同她和李婶婶并肩去买热水瓶一般,她们并肩走出校门,推着各自的车子渐渐走远。
明志中学对学生质量严格把关,新生入学之后要统一考试,根据名次分班教学。当天下午初一级部主任站在国旗台下,举着喇叭扯着嗓子大吼,声音越来越小,眼睛的缝儿眯着越来越小,更何况他面对着太阳,即使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光线还是很刺眼。隔天按照考场参加语数外考试,其实也不是什么考场,就是食堂,这样一来不仅不用布置考场,而且食堂的板凳距离比较远,不容易抄袭。
我果然不能够如小学一般轻而易举的摘得桂冠,所有功课的名次都是三十名左右,初一级部有九百多名学生。我被分到了由级部主任带教数学的班级,我应该感到小幸运,倒不是因为他教学质量好,而是因为他幽默风趣,时常逮着学生不放过,“你看看你,有走神了!”只要下面的某位同学的眼珠子转一圈,他都会觉得别人走神了,而我上课的时候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老师,所以他从来不会找我麻烦。
宿舍的伙伴来自县城内的四面八方,各种稀奇古怪的方言引来各种模仿和比较,熟络得快,人也都好相处,刚来几晚上有很多小伙伴因为想家枕头都被夜里哭湿了,不敢想象到后来放假却都不愿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