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整理旧物,翻开高中时的日记本,一枚干枯的银杏书签飘然落地。叶子早已脆黄,叶脉却清晰如昨——就像那些我以为早已淡忘的细节,原来一直安静地躺在记忆深处。
那年的银杏叶落得特别早。十月初的清晨,教学楼前的银杏大道已铺满金黄。我总喜欢早早到校,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看晨光穿透枝叶的缝隙。
林远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撞进了我的视线。他抱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走过,风掀起他校服的衣角,一片银杏叶恰好落在他肩头。他没有察觉,只是专注地低头赶路。我竟呆呆地看着那片叶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后来才知道,他是隔壁班的物理课代表。我们的交集始于一次偶然——我弄丢了物理笔记本,正急得团团转时,他把一本工整的笔记轻轻放在我桌上。“听说你弄丢了笔记,这是我这学期的整理,不嫌弃的话先看看。”
翻开那本笔记,我愣住了。不仅知识点条理清晰,还在重点处画了可爱的小灯泡图案。在最后一页,他用铅笔轻轻写着一行小字:“物理其实很美,像星空,也像银杏叶飘落的轨迹。”
我们的故事,就从借还笔记开始了。图书馆靠窗的第三个位置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他会耐心地讲解我永远搞不懂的受力分析,我会在他解不出数学题时偷偷递过写满解题思路的纸条。我们谈物理公式,也谈最近读的书;争论一道题的解法,也分享耳机里同一首歌。
最难忘的是那个初雪的傍晚。放学后我们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窗外雪花纷飞,他在黑板上画下双星运动的轨迹。“就像这两颗星,”他的声音很轻,“它们永远围绕着彼此旋转,既不会相撞,也不会分离。”
我看着他被粉笔灰染白的指尖,心跳如鼓。那一刻,我以为我握住了永远。
高考前的春天,我们站在开满樱花的树下。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我伸手想去拂掉,手却停在了半空。
“我爸妈决定让我出国。”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满地落花,“下个月就走。”
风突然大了起来,樱花如雪纷飞。我想说很多话——比如我可以等你,比如距离不是问题,比如我们还有未来。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那边的樱花,也这么好看吗?”
他离开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们却沉默得像两尊雕像。登机广播响起时,他突然转身用力抱住我,很紧很紧,紧到我能听见他心跳如雷。
“等我回来。”他在我耳边说,声音沙哑。
我重重点头,泪流满面。
那一年,微信还不流行,国际长途很贵。我们靠电子邮件联系,从每天一封,到每周一封,再到每月一封。时差和距离慢慢变成了无形的墙,我们的话题从日常琐事渐渐变成了客套问候。
最后一封邮件里,他写道:“对不起,我可能要在这边继续读研了。你…好好的。”
我没有回复。那个傍晚,我删掉了所有邮件,哭了一整夜。原来有些再见,真的就是再也不见。
十年后的同学会上,我们又见面了。他已是沉稳的工程师,我也在喜欢的城市扎根。我们客气地寒暄,聊工作,聊近况,恰到好处地避开所有过往。
聚会散场时,我们最后走出饭店。秋夜微凉,他忽然说:“你还记得教学楼前那排银杏吗?去年回学校,发现已经砍掉重种了。”
我怔了怔,微笑:“是吗?都不记得了。”
其实我记得。记得每一片叶子的形状,记得晨光中的那个背影,记得黑板上画过的星空。只是有些记得,只能藏在“不记得”后面。
他为我拦了出租车,车门关上前的瞬间,我们目光相遇。那双眼睛里闪过太多东西——遗憾、歉意、或许还有一丝未熄灭的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挥挥手:“路上小心。”
车开动了。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夜色中。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城市流光溢彩的灯火,忽然明白:
原来这世上最刻骨的,不是失去,而是“差一点”。差一点就并肩走到最后,差一点就战胜时间和距离,差一点就能永远。
可是啊,正因为差那一点,所有的美好才永远定格在了最完美的时刻。没有磨损,没有变质,在记忆的琥珀里,我们永远是那两个在银杏树下相视而笑的少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消息:“到了说一声。”
我打下“好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删掉,重新输入:“已到家,谢谢。珍重。”
这一次,我没有哭。只是轻轻摇下车窗,让晚风吹干眼角那一点温热。
有些故事,差一个结局,才成了故事。有些人,差一点永远,才成了心口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
而我们,差一点就能永远——所以,永远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