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也从来不知道恨意可以是实质的,是可以化为利刃捅到自己浑身都疼的。我没有办法忘记,它逐渐长成了我心里的刺,拔不得,也照不见光。
我是见不了光的孩子,太阳照常升起,但是我已经跌下来湿透了。
我在黑夜里看向窗外,夜风吹动树叶沙沙响,我在妈妈的旁边无声地哭。好像也不是难过,这些情绪就是固执又恶劣的尘垢,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眼泪只是自己掉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变成了坏人,明明我的脑袋里只有爆炸的云,混沌荒芜,我的手却更重。亮色落幕了,我在风里发抖,被皲裂的土地鞭挞。
对面的房间始终一格一格很规律地排列,它们就像墓地,我总是不敢望去,却也偶尔自虐地试图触摸它,试图让自己更痛一点。
我想着风干,风干就好了,做个躯壳,没有血肉,没有思想,也就不会再痛苦。
那个人就躺在可怖的棺材里,但和我不一样的是,每天太阳升起,他醒来,而我却在一次一次的触摸中死了千百遍。
我能看到他的小孩,在院子里奔跑的样子,藕节似的小腿在空气里飞扬,然后我看到它们抽长成碧绿的梗,在风里快乐的摇晃。
真好,她们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真好吗?
真好。
每当我想起那个平静的午后和太阳很大的荒野地的时候,我的尾骨总会开始酥酥麻麻,那一点儿也不关于情欲,只是昏黄岁月里细胞无声的消殆而已。而我足够容忍,也实打实地悲情,一部分我在那样柔和的光线下摇着蒲扇老去,更多的我在失修的排水管潮湿的阴影里目光深沉地看着少我,策划着谋杀。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利的战争,有人会获得新生,有人一开始就已经死去。
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但尾骨的电流却熟稔地在身体存活了千万遍,血液都有了刻骨的羞耻,这样应激的翻涌,大抵我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老旧的泥墙已经慢慢脱落,它们在风里消逝,有人路过: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小孩,但不会有人知道那个角落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个无知的小孩,躺在小小孩旁的小孩,灵魂好像永远睡下了。
我是花吗?
花这么易碎吗?
花朵会躺在红色的小花毯上被人侵犯吗?
剧烈抽动下小红毯上的花朵很像我呢,都在蜷曲,是我染红了它吗?还是它染红了我?
关于小玫瑰
小玫瑰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很调皮,说话总是叽叽喳喳个没完,会乖乖地跳舞给邻居看,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她是个明媚的小女孩。
她最喜欢穿的是花裙子,她总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走起路来还会悄悄捻着裙尾,蹦蹦跳跳地,假装自己是个小公主。
小城市发展得很快,高楼大厦给人的头顶画上了很多阴影,有的人在努力填满钱包,有的人开着很好的车突突地跑,还有的人在垃圾堆里挣扎着温饱。
小玫瑰觉得那些拾破烂儿的男人好可怜,他们和机器上堆积的油渍是一样的颜色。“我要帮助他们。”小玫瑰心里暗暗地想。
终于她省下了五块钱,她始终记得那张纸币的模样,很新,晃动起来会哗哗地响,那是她专门找人兑的。
他们总是吃人家不要的,穿人家用剩下的,我想给他们一张新的钱呀,小玫瑰捏着纸币的时候眼里都是光。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是一个垃圾堆,而是一个收废品的地方,一块儿荒野,流浪的人们在那里停留。
她踏上了那片土地,她开心地把钱交给了男人,男人带她参观他们的“房屋”,她看到了发霉的麦片,破碎的棉被,她有点心疼,男人却一直在笑,他笑得一点规律和模式都看不清楚,有些像轻浮的风,懒散地移动。
男人邀请她坐在板凳上,他开始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直到他手伸向女孩的私处,女孩才觉得有些不对。
小玫瑰颤抖着逃走了,走之前,男人还在笑,一群男人都在笑。
小玫瑰后来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只是想帮他们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的劝慰实在不起作用,她明白她没有错,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她根本没有办法忘记,幼时对世界的善意给了她痛苦的烙印。
再后来小玫瑰快十岁啦,南方的夏天潮湿又炎热,小孩子们喜欢买上一根小布丁或者绿豆糕来解暑。
小玫瑰每天的零花钱不多,买了玉米雪糕就不能去买也很爱吃的甜筒,有一天,堂哥问她要吃雪糕吗?
堂哥让她去房间里等,他去取钱。她有很多的堂哥堂姐,他们总是喜欢逗她玩儿,也总是惹她生气,不过这次堂哥总算做了件好事啦。
那个走廊很长,长到阳光都有些进不到,两边都有房间,地板是青色的,很凉。
小玫瑰说,她还记得她就这样走啊走啊,走到最深处的地方去,身后的光亮就那样消失了呢,真奇怪,好像在往地狱走去。
底层的住户们受够了夏季的湿气,商量着往高处搬去,所有的房间基本上都空了,它们的门也都在打开着,很沉默,和脚下的地板一个颜色。
小玫瑰靠在空荡的床架上数墙上的画纸,身后有人贴了上来,重重地把她压在床上。她听见堂哥的声音,他说,你还要吃雪糕吗?
小玫瑰本能地觉得不舒服,十岁的孩子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些性的概念,堂哥的阴茎挤在她的股缝,让她觉得很害怕。
她突然慌乱了起来,她开始挣扎,她哭着说,我不吃雪糕了,我不吃雪糕了。
她沿着那条很黑的走廊跑了出去,是和来之前相反的方向。
不过,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能从地狱出去过。
关于小雏菊
小雏菊从小就孤独,爸爸妈妈在忙很多东西,忙着打工,忙着做农活,因此她被丢给邻居或者亲戚照看是常有的事。
她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她每天都在寻找朋友,她想玩儿,她想快快乐乐地。
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她的朋友,那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孩,她们成了彼此的玩伴。
小孩儿的家在她们院子外边一个土墙屋里,她喜欢小雏菊,经常来找她,小雏菊也会偶尔去她家。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中午,小孩儿的外公哄她和小雏菊睡觉,小孩儿睡着的时候,她的外公开始把手伸向了别人家的孩子...
小雏菊后来哭着和我讲了这个事,我们哭地一塌糊涂,那是她第一次敢这样揭开伤疤,也是她第一次敢这样大胆的为了自己哭。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她的苦难就结束了,可是她还在说,我已经连哭都不敢,她说后面还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他们都侵犯了我。
我好难过,明明我之前那样讨厌她的执拗,我们争过吵过,那一刻,我只想越过那道田坎,去阻止那两个畜生,保护我的朋友。
她告诉我,那一对兄弟带她做躲迷藏的游戏,她记得房间的布局,记得那个床单的颜色是很鲜艳的红,也记得他们笑着问她:“我顶到你的肚子了吗?”
我艰难地开口,他们是插入了吗?
小雏菊点了点头,他们还给我放黄色录像,我记不清他们当时的表情了,只记得他们说的这句话。
想起来就会发抖,怎么也忘不了。
小雏菊说,我怎么这样倒霉,可是他们为什么总是要欺负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连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要欺负我。
我的亲舅舅,一个得了脑膜炎的傻子,趁我睡觉的时候会摸我私处。我醒来,胆小的人会收敛,但是傻子不会,他脱下了我的裤子,我现在都记得那股分泌物的腥味,可他却不记得...
我也遇到过很多很好的男孩,他们总爱称女孩为花。我第一次有这样梦幻的际遇是在一个小我两岁的朋友身上,他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很像,你们都是一样的花。
也有一个学医的哥哥说过,他生命中总是会遇到相似的花,他遇到的女孩,笑起来和月牙儿一样可爱。
他们承认女孩子是那样美好,但他们或许不知道女孩子们太易碎了,很多花一早就死掉了。
小玫瑰是怎么生活的呢,她时刻能看到堂哥,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保持沉默,和家族友好地相处。
堂哥甚至在她初中的时候,还推开了厕所的门,她尖叫,男人也只是笑着离开了而已,那个笑容和很久之前荒野地里男人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他们都无所谓的,记住苦痛的,只有受害者而已。
她告诉我,她和堂哥平静地讲话,该笑的时候也会笑,我好像也变得恶心了,我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到了夜晚的时候我快被浓重的恨意压死了。我的尾骨酥酥麻麻,他的阴茎就好像黏在上面,我想砍断那根骨头,和杀掉那个人一样。
这根本不公平,他让我成为了一个坏人,自己却伪装成了普通人。
关于小雏菊的很多细节是我昨天才问的,我一直很害怕,当我决心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问她,以前你想让我记录下来,现在你还愿意吗?
她答得很干脆,她说等我先泡点热茶,每次想这些的时候都觉得很冷,要发抖。
我听她慢慢地讲,再提出残忍的问题,我一边哭一边道歉,我在想:“我是警察吗?我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她却好宽容的,她告诉我说:“菠萝,我们不是想要怜悯,因为我们女孩子本身就是有力量的,以前我看到那对兄弟,总是想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现在我不会,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躲,该羞愧的是他们。”
她太善良,也完全体谅我。
谢谢文章里的女孩们。写文的初衷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女孩们的挣扎与勇敢,有可能会获得一份理解,有可能会得到更多保护,当然也有可能没有任何回声。
但是没关系,女孩儿本身的这份勇气就很值得歌赞。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