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番这两年很老实,我才有机会带着阿云来到洛阳这个大城市度假。顺便约上吴道子和张旭这两个文艺中年叙叙旧,再酗酗酒。
然而我最近有点神经性偏头疼,放弃治疗的那种。
不知为什么,从郾城归来,阿云她有事没事总怼我。
“阿云,你看,我去西山打的野鸡,晚上回来给你烧烤。”
“油腻,不吃。”
“阿云,你瞧,我从东河捉的王八,晚上回来给你炖汤。”
“恶心,不喝。”
“阿云,你瞅……”
“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这阵怒吼把正在串门顺便面壁作业的老吴吓得双手哆嗦,笔下稍微一呲溜,帅哥瞬间变禽兽。
我和他盯着眼前这片难以言喻的涂鸦,默默伫立,端详许久:
“道玄啊,你原本打算画个什么来着?”
“……送子天王。”
“……我提提个人意见哈,现在这个天王貌似抽象了那么一点点。”
“……没事,再改改,换成钟馗也行。”
就像不知阿云的脾气还能这么爆,我竟不知老吴的操作还能这么骚。
“吴道子,你还要在这里赖上多久!”
阿云脸一沉,腰一掐,分明是要将老吴扫地出门的节奏。
道玄这个怂货向来对阿云又敬又怕,眼见大事不妙,硬往死里拽我。
他这一拽不要紧,我毫无求生欲的衣袖,就在阿云眼皮子低下,断了……
看着哆哆嗦嗦的道玄和颤颤巍巍的我躲在墙角缩成一团,阿云的眉毛险些拧掉三根,正待发作,只见门帘大掀,老张大次咧咧地晃了进来。
“老裴老吴,怎么回事?约好晚九点喝酒,你俩耳鬓厮磨啥呢。”
张旭这个浪荡中年男估计宿醉未醒,完全忽视我和道玄警告的眼神,瞄到一团黑气的阿云,竟然还敢腆着脸往前凑。
也难怪,自从老张在阿云低昂回翔的剑舞中悟出什么笔走龙蛇之状,便一直对她崇敬有加,话里话外都很客气:
“姑娘看上去颇有些憔悴,是不是有你裴叔在睡不踏实?这样,让他搬出来和我住一起……”
“你们仨,有一个算一个,马不停蹄地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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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街头,花萼楼外。
一个“挥笔如流星”的金吾长史,一个“穷丹青之妙”的皇家博士,再加上我这个“舞剑为天下观”的“左金吾大将军”,岁数相加过百的三位社会人士,被一个将及碧玉的女娃娃赶到马路牙子上排排蹲坐,不敢抬头。
老张一把将喝空的酒壶砸向冲他呲牙的野狗,嘴里啧啧有声:
“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心虚不已,连声道歉:
“兄弟啊,对不住,这孩子最近叛逆期,要怪就怪我没管好。”
“怪的就是你!邺县相见多少回,公孙姑娘柔似水,一年半载没冒泡,你竟给她喂火药?”
我不禁竖起右手的食指,狠狠戳向老张的脑门:
“你一个日常练狂草的,天天做什么打油诗!”
“这有什么,我一个专业搞壁画的,偶尔还弄几篇石碑帖……”
道玄的话还没完,就被老张啪啪打脸:
“那可不一样,我的诗是真好,你的字是真破。”
好歹也是带过自己的师傅,道玄对老张一时没了脾气,只得扭过头来冲我撒火:
“老裴!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被你养得这般凶残,成何体统!”
我:???
“就是,白天射箭晚上耍剑,成天散播暴力污染,自食恶果!”
我:!!!
老张和道玄还打算再吐槽两句,忽然同时闭口,没了声响。
顺着他们如痴如醉的目光向花萼楼中望去,珠帘翠幕,烛影阑珊,矫若惊鸿,婉若游龙,飘逸之中腾升一股哀怨。
如果真有天上人间,那一定是阿云在舞剑,我在旁边吃烩面。
三人齐刷刷高昂60度视角盯了半个时辰,楼上灯灭,这才作罢。
道玄揉着脖子低声道:
“公孙姑娘今晚好像很生气。”
老张弯腰将酒壶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狗毛。
“废话!关键问题是她为啥很生气。”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我,我不由自主地看着月亮。
“走吧,老裴,远道而来都是客,今晚去我那里凑合一宿吧,虽然也是客栈,不比这家寒酸。”
“算了,还是去我家吧,就在下个路口,方便。”
大半夜被扫地出门,去谁家住都有点惨。
我看了看漆黑一片的花萼楼,无奈点点头,正准备随着老吴离开,不想刚迈出两步,眼前蓦地一亮,那是阿云房间的灯光。
“你,滚回来!”
人虽没出现,但吼出来的声音极具感染力。
我苦笑着对身后瞠目结舌的两位拱了拱手,不敢迟疑,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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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阿云在内室已经睡下,我躺在外厅床上,一夜未眠,总想起她幼时乖巧可人的模样,都说女大十八变,越想越有些道理,比如阿云,从软绵绵到硬邦邦,这场意外似乎就发生在去年郾城的一夜之间。
那是阿云首次登台,身着锦衣,绛唇珠袖,一剑在手,惊心动魄。
为之倾倒者数不胜数,最搞笑的是有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颠颠溜到后台,嘴中喃喃不休,非要娶她为妻。
阿云双眸含笑:
“小女子只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名士。他日待小相公学有所成,我便一袭红衣,亲自送上门去。”
不知那小子当没当真,反正我是信了。
佳人当需才子配,否则呢,搭上一个糟老汉,比如,年长她二十岁的我,光是想想,这画面都辣眼睛。
“阿云放心,有裴叔叔在,定会为你寻个风华绝代的如意郎君。”
我信誓旦旦地向她拍着胸脯,她前所未有地冲我发起脾气:
“谁让你这个娶不到媳妇的老男人多管闲事!”
我:……
从那天起,阿云就从“如此多娇”变为“如此多焦”。
唉,也怨不得孩子,人老讨嫌,现在的阿云,也许不似从前那般需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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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着,挨到第二天。
老张和道玄起了个大早,结伴来花萼楼例行骚扰。
我没看到阿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老裴,你猜,今天洛阳有什么大事?”
勉强撑着一双稀松迷离的熊猫眼,我完全没有心思打哑谜。
“哪家毛笔店周年促销?还是哪个砚台铺开业酬宾?”
两个人神秘兮兮,左右护法一样把我夹到中间:
“兄弟,你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现在缺了点啥?”
“目前来看,缺觉。”
我倒头就躺,又被他俩一人一胳膊架了起来。
“肤浅!”
“短视!”
“再给你五秒钟认真思考一下。”
老张一脸兴奋,道玄一脸狂喜,而我则是一脸懵逼。
当他们告知有美人在云舒阁招亲时,我很淡定,直到这俩二货大喘气地爆料,这个美人,就是阿云。
我一路向西,脚不沾地。
“喂,老裴,你急什么,孩子大了不由娘!”
“就是,天上掉下个侄女婿,够你乐的。”
这丫头,简直就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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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阁中,人海如潮。
阿云静坐珠帘后,异乎寻常地安静。
“一个姑娘家,自己找老公,挺有性格啊!”
“姑娘,你倒是说说,这门亲究竟是怎么个招法?”
“对啊,一个时辰了,半句话不讲,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不会,这姑娘刚刚还和店小二说了几句,好像在等什么人。”
“阿云!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她看向披头撒发的我,一双明眸古井无波。
“我要嫁人,与你何干?”
“可,可…..”
事已至此,我竟一句整话难讲。
“渴就喝茶,别挡着路。”
阿云的一脸平淡,让我一时难以习惯。
以往,或笑或闹,或喜或嗔,她绝不会漠若死潭。
我还在百思不得其解,运动神经接近瘫痪的两位总算赶了上来。
阿云瞥了我们三个一眼,慢条斯理地开了场:
“小女子听闻洛阳多能士,希望此言所传不虚,今日便能让阿云幸得良人。”
此言一出,场下沸腾。
“比武?这姑娘是个抖S还是个抖M?”
“长相柔弱,气势磅礴,不好说,不好说。”
喧声鼎沸之间,只听一声锐响,阿云拔剑出鞘。
“就比舞剑,谁能赢我,我便嫁谁。”
听她如此一说,总算喘了口气。
普天之下,能赢她的,大概只有我了。
这孩子,简直就是白白浪费别人感情。
“回去吧,就说你是胡闹。论舞剑,这里没人比得过你。”
阿云瞬间甩来一眼,凌厉无比:
“我说话算话。”
“哪里算话,去年还说要找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名士。现如今,只凭舞剑,怎能作数?”
阿云娥眉微蹙,一字一顿道:
“依你之言,怎样才算作数?”
罢了罢了,反正她也是耍着玩,权当是哄孩子了。
我呵呵一乐,伸出双手,把老张和道玄一同揪了过来。
“不如这样,行书胜过张旭,作画赢过道玄,舞剑赛过裴旻,那便嫁得。”
阿云一愣,刚刚还跃跃欲试的单身汉们更是一愣加一愣。
“搞没搞错,这,这分明是变形金刚叫阵天线宝宝!”
“天啊,别说是三位大神一起上,即便单挑都够呛!”
阿云的眉毛眼看又要拧下几根,听着阁中吵吵嚷嚷,忍无可忍,愤而起身:
“单挑就单挑,如果有谁能赢这三位中的任何一个,我阿云照嫁不误!”
老张:“哎?啥事?”
老吴:“啊?咋了?”
我:“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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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老张和道玄的实力,管他学富几车、才高几斗,分分钟,碾压成沫。
正当我内心狂喜之时,只听阁中有人仰天大笑。
定睛一瞧,风流倜傥,白衣飘飘,气质极佳,面容俊雅。
我心中不免咯噔一声。
这TM也太符合标准了。
阿云凝视片刻,开口问道:
“敢问公子,因何发笑。”
书生深情款款,俯身行礼:
“姑娘,小生并非笑你,乃是笑你身侧之人。”
阿云狐疑地转过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神:
“公子可是指这位大叔么?”
书生面露不屑:
“正是这个少廉寡耻之徒。”
哎呦我去,即使不当大哥很多年,也没想过给人当孙子。
然而毕竟在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基本素质,我压了压火气,音调尽量平和:
“这位小兄弟,你为何骂我?”
书生瞥来两眼,在阁中来回踱步:
“昔日裴旻为龙华军使,镇守北平之时,曾传出一日毙虎三十有一,后来,我游历途中,才听闻此为谬传,他所射杀的乃是彪兽,并非真虎,有一老者亲眼所见,那日裴旻跃马搭弓,忽然迎面一只白虎,他被吓得从马上跌落,连弓都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大唐第一剑客,他安然受之,可见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如今竟敢抛头露面,为姑娘招亲择婿,我说他少廉寡耻,可有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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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听闻,脸色一变,正待开口说些什么,被我生生压了回去。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青莲李太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难怪出场自带主角光环,原来是李白。”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五岁诵六甲,又是别人家的孩子。”
“是呀,年纪轻轻就如此嚣张,老太太都不扶我就服他。”
“此人心高气傲,剑术纯精,难逢对手,如果刚刚所言是真,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在议论纷纷中,阿云沉默不语,我铿锵的声音忽然响起:
“各位,暂且不论其他,此次招亲,规则不变,三中胜一,阿云出嫁。”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以某种不可控制的加速度。
那位名叫李白的书生又是一阵大笑:
“姑娘天生丽质,又是性情中人,小生一见倾心,如此,请恕李白斗胆,敢问三位前辈,谁先?”
“老张,你去。”
道玄把隔壁往前一推,暗自退后一步,急得老张吹胡子瞪眼:
“干什么你?怕了不成?”
道玄连忙低声解释:
“不是啊,我作画太快,得提前研好多磨。”
“这话让你给唠的,就跟我写狂草如同便秘一样。”
老张话虽碎些,气场倒足:
“黄口小儿何足惧!比来!”
说罢,笔下千钧,龙飞凤舞,信手拈来,一气呵成。
“好!”
“厉害!”
“好厉害!”
老张早已习惯了这种明明看不懂还要不懂装懂的满堂彩,相当随意地拱了拱手,走到李白面前,冷笑道:
“后生,请吧!”
只见这位后生微微一笑:
“不必了,这场我弃权。”
老张:……怎么个意思,瞧不起我是不是?长得帅就了不起啊,想当年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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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将暴跳如雷的老张从李白身上拉开,阿云清了清嗓:
“下一场,比作画。”
道玄冲我比了个ok,须臾之间,山林草木,灼灼生辉,俄顷而就,有若神助。
收工之后,道玄汗流浃背地和老张来了一个战友间的亲密拥抱,相当不屑地冲李白撇了撇嘴:
“怎么样啊,小白脸?”
小白脸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
“这一场,我还是弃权。”
道玄:……混账东西,你这是累傻小子呢!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扒开奋力劝架的人群,将依依不饶的老张和道玄拎到一旁。
从他亮相,我就知道,这家伙,分明就是冲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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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么?”
我没有废话,手握剑柄。
他也没有废话,点了点头,剑气一出,势如破竹。
听后来老张他们回忆,那场斗剑,惊天地,泣鬼神,为天下之奇观。
然而,我输了。
输得毫无破绽。
走出云舒阁,我没敢回头,生怕看到阿云心满意足后眼中的欢喜。
十年前,我总是以她喜为己乐,
到如今,我不想违背这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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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和道玄送了很多好酒,说是祝贺侄女大婚。
这两个酒鬼,真要是祝贺,为何不肯留下陪我。
第一坛,阿云一晃就这样大了。
第二坛,谁说我不会养,阿云出落得多好。
第三坛,我那么多的剑法,阿云可都学会了么?
第四坛,学会又如何,将为人妻,舞剑无用。
第五坛,但愿李白这个幸运儿,并非负心汉,否则……
第六坛,快空了。
我闭目侧卧在床,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睁开双眼,伊人玉立。
“阿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音容缱绻:
“不来这里,你想让我去哪?”
我无奈一乐:
“那就要问你的夫君了。”
她忽然笑了:
“我不是正在问么。”
我如遭受雷劈一般,从床上猛然惊坐起。
“阿云,你,你方才,说什么?”
她没有应声,从桌上端起酒来,还没开喝,被我一把夺过。
“做什么?姑娘家家,喝什么酒?”
“你做什么?大老爷们,耍什么赖!”
这孩子,简直了。
“我如何耍赖!”
“十年前,你就赢了我,十年后,你就要娶我!”
阿云的泪眼婆娑,入我眼中,好不心疼。
“李白所说明明是错,当年你并非畏惧白虎,而是发现了白虎爪下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我,这才下马弃弓,以防白虎受惊,误伤了我,后来你以剑相搏,终于救我性命。那时我才六岁,受惊过度,分辨不得,从地上拾起树枝便刺,你反手将树枝打落,并未任何责怪之意,而是抱我回营,悉心照拂,疼爱有加,十年看顾。”
“阿云……”
“你自知长我年岁甚多,总是与我以叔侄相称,但你不知,从初见时揽我入怀的那个瞬间,我就认定此生与你相伴。”
“阿云……”
“你倒好,就因为我一句劝学的戏言,天天惦记着把自己的童养媳往外撵,不入帐也不认账!裴将军,你这是亏本的买卖知道么!”
那一夜,我没再让她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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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并不知晓,当初我收留她时,为何留其姓,非要改其名。
那把弑虎之剑,名为揽云,我会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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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
唐人王维作诗《赠裴将军》
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裴旻剑舞、李白作诗、张旭狂草并称为唐代三绝。
后记二:
《明皇杂录》载,玄宗素晓音律。时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遗妍妙,皆冠绝于时。
后记三:
天宝二年,李白于洛阳城作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诗中只字未提美人为谁,然世人皆言为贵妃所作。
后记四:
大历二年,杜甫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赞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前序道: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