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有枌,宛丘有葵
锦葵背着从东门外新剥的亚麻皮往回走,亚麻特有的清香一路紧紧相随,前方有棵巨大的白榆树在尘土飞扬的路旁投下一片阴影。锦葵加快脚步一头窜进那片绿荫,她移到树下抵着树干放下背上的那捆亚麻,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来。锦葵绕到树背面,将肩膀靠在榆树粗糙有力的树干上,然后解下头上的头巾,用它擦鼻尖和额头上的密密汗珠,擦完后拿头巾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
有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吵闹,一会儿飞上这枝,一会儿撵到那枝。锦葵靠在树干上半眯着眼睛看夏末初秋的阳光穿过榆树叶筛下细碎的光斑,风一来,那光斑就在枝叶间闪闪烁烁起来。榆叶还苍翠着,有的地方已经泛黄,秋天了,秋后就是姑娘们出嫁的日子哩。
等歇够了,锦葵拿头巾包好头发依旧背着一路亚麻香回家去。
一回到家,锦葵罢东西放到后院,走到前边堂屋里给自己倒了碗粗茶泡就的水,咕噜咕噜一气儿喝光。邻居卓家姑娘穿着雪白麻布衣裳在门口向里张望:“小葵,你回来啦,今日祈祷丰收的巫队又要经过咱们宛丘,你要和我一起去看吗?子仲他们都好久没来了······”卓家姑娘一提起子仲就脸颊发烫。
子仲?锦葵想到那个古铜肌肤,浓眉大眼的壮小伙子也觉得脸上着火似的,好在她的脸本就因为干活热得通红一片,卓家姑娘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好啊,你先等我洗把脸,换件衣裳······”
卓家姑娘急得跺脚,打断她:“别忙活了,再晚就来不及了。”说完风似的冲进来夺过锦葵手里的空茶碗往桌上一丢,拉着她往外头跑去。粗瓷茶碗在木桌上滴溜溜打着转儿,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静立在桌上。
巫队要到宛丘得先经过东门,锦葵被卓家姑娘拽着一路小跑,远远的就听见东门外有咚咚作响的手鼓声,近了一瞧,榆树下早就围了一推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卓家姑娘身材高大,愣是拉着她硬生生挤进人堆最里边去。
圈内有一中年女巫师坐在路边石头上,在用手打着兽皮手鼓,她的胸前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珠子,头上满插着鲜艳的彩羽;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他在一旁敲着瓦缶,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随着节拍上下飞舞;还有三个围着鹿皮围裙的小伙子在场中间跳舞,他们头上垂下的白鹭羽毛晃得姑娘们心肝儿扑通扑通得跳。子仲就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鹭纛跳得正欢畅,他一边和着手鼓瓦缶卖力的舞蹈,一边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投向四面的观众。
“呀,他们在看我们呢!”卓家姑娘羞涩地垂下头,抓过后脑勺那根油亮亮的长辫子,拿在手里用指头一圈一圈绕着发梢玩。她的眼睛一劲儿乱瞟,好像别处有什么极有趣的东西一样。
锦葵也看见了,子仲面上含笑地看向她们这边,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好看。锦葵悄悄地往卓家姑娘身后躲,两只染着绿色麻汁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放的好,放在胸口不对,叠放在腰间也不好,干脆藏在背后,不小心摸到后边一个梳着双髻伸长脖子往里瞧的小男孩的头,那孩子惊叫一声,惹得众人都向她看去。锦葵更显窘迫了,两只脚靠在一起你蹭蹭我,我挤挤你,像两个想要打架的顽童。
子仲脸上的笑愈来愈灿烂,锦葵的心愈来愈慌,头垂得低低的,眼睛在看自己的小脚打架。这可比割麻还易出汗,她贴着额头的头巾已经快被汗水浸湿。最后锦葵实在觉得如芒在背,拉着卓家姑娘跑了。咚咚的手鼓和叮叮的瓦缶声,隔了老远还清晰的回响在耳边。
锦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使劲儿洗手,洗完手在柜子底里翻出自己过节时才穿的浅紫色曲裾裙换上,对着脸盆里的水把飞扬的发丝理顺,做完这些她偷偷把耳朵贴在门后留心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巫队果然来了,并且停在外头没有远去。锦葵溜到邻居门口轻轻扣门,门很快就开了,卓家姑娘和锦葵相视大笑,闹做一团。不一会儿,她俩悄悄混进观看巫队跳舞的人群里,和大家伙儿一起为跳舞的小伙子们鼓掌。巫队且走且舞,一路走到南原,两个女孩子一路跟到南原,巫队停在南原晾晒谷物的晒场上,为那里的人们跳祈祷的舞,姑娘们入迷的瞧着。
锦葵突然觉得耳朵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嗬,你个死丫头竟躲到这里来了,让我一顿好找哇!还不快回家纺麻织布,看你冬天穿什么见人!”原来是锦葵娘找来了。
“哎,娘,疼!真疼!快松手,我这就跟您回去还不成吗?”
周围的乡邻门看着这一幕哑然一笑,锦葵摸着左边红通通的耳朵,灰溜溜跟在她娘身后回家去了。卓家姑娘虽然不舍得锦葵,但还是不敢惹怒锦葵娘,对锦葵报以同情歉意的目光,继续留在那儿看巫师门表演。
“娘,让我再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看完我就乖乖回去纺麻!”
“不行!脚下挪快点!”
锦葵垂头丧气地坐在窗前纺麻线,机杼扎扎,听的人心烦意乱。今天纺的线老是断,锦葵就得一根一根的接,接着接着干脆一丢不管了。看一眼厨房的小格子窗,隔着一阵水汽她瞧见娘还在厨房忙活。亮晶晶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胡乱打几个转,锦葵果断扔下纺锤,猫着腰小心地扶着一碰就吱吱响的木门偷偷溜出去,撒开脚丫追向南原。
巫队和人群都不在,南原晒场这会儿只有一个老伯在摊晒扎成把的红黑色的荻粱。
“老爹,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刚刚的巫队向哪里去了?”
那老伯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扇风,另一只手卷成筒状贴在耳边向锦葵靠近一些:“小姑子你方才说什么?老汉耳朵不好使,你大点声儿。”
锦葵弯下腰,向他凑近一些,大声问到:“老爹,我问你刚刚经过这里的巫队去往什么方向了?”
“哦哦,他们呀,往闹市去了,你走快些还能赶上的。”
锦葵谢过老伯,向闹市赶去。
老伯和善的喊住她:“哎,小姑子喝口水再去吧”
“不了,谢啦,老爹,再晚就赶不上了!”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了。
闹市那儿有人群吵吵嚷嚷,巫队果然还在那儿。锦葵正四下里张望,卓家姑娘先看见了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小葵,你怎么回来啦?”
锦葵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啊?!你不怕你娘晓得了拧掉你的耳朵啦?”
“嘘”锦葵赶紧去捂卓家姑娘的嘴,“管他呢,我都跑了,她要打我也要等我看完回去才行。”
卓家姑娘忙不迭点头,她正想有个人作伴呢。
跳了这么久的舞,场中间的三个小伙子早已大汗淋漓。住在此处的老婆婆提着自家烧好的茶水和陶碗请众人喝水。乡人们一起道谢,然后七手八脚的接过茶壶来,先给打手鼓的女巫和击缶的老翁各倒了一碗茶水,嘴里说着吉祥话恭敬地递给他们,他们也唱着祝词双手结过。
卓家姑娘拉着锦葵的袖子,不好意思道:“我们也去帮忙吧?”
“啊?……好……好吧!”
锦葵提着大茶壶倒水,卓家姑娘捧着碗接。场子里突然发出很大的笑声,那三个小伙子不知在讲着什么,和周围的人一起朗声笑起来,锦葵看向子仲,他也看向她。
“小葵,水!水满啦!”卓家姑娘大声叫喊起来。
锦葵回过神来一看,可不得了,茶水都溢满陶碗往地上流去。锦葵赶紧红着脸把茶壶竖起来,放在旁边的石墩上。
卓家姑娘捧着茶碗向小伙子们走去,走了两步,看锦葵没有跟上来,回头冲她喊:“傻站着干啥?那儿不是还有一碗茶么?一起去呀!”她这一喊场子里的小伙子都向她们看过来。锦葵一惊,慌忙低头端起茶水跟在卓家姑娘身后。
锦葵看着好姐妹羞红着脸向子仲走去,子仲也微笑着望着卓家姑娘,心跳都慢了半拍,她迟疑地放慢脚步。
子仲看着卓家姑娘走近了,突然一把把旁边的小伙子给拖到前面来。“栩,你的未婚妻给你端茶来了还不去接?!”
众人哄笑,那小伙子憨笑着摸摸后脑勺,接过卓家姑娘手中的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还险些呛着,卓家姑娘上前给他拍背顺气,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
锦葵从失望中一下转为惊喜和甜蜜,子仲还是笑着看向她,她觉得脸上的火烧得前所未有的大,滚烫滚烫的,她在心里给自己壮胆,抬脚向子仲走过去。
“你,请喝,喝……水。”锦葵低着头,声如蚊虫。
子仲双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水,微笑致谢:“谢谢你,美如鲜花的姑娘!”
锦葵站在她面前,胸膛里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心跳咚咚比手鼓声还快。
那边老巫师已经休歇息好了,招呼着其他人继续进行祈祷仪式。
子仲大口喝了几口水将茶碗递给锦葵,锦葵捧着碗,心里甜如蜜糖。
强健的小伙子们继续伴着鼓声跳起欢快的舞来,锦葵痴痴的看着,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他们三人一边跳一边转圈,子仲转到她面前的时候突然向她伸出握拳的手。锦葵不解,子仲向她示意摊开手来接,她一手端着碗,极力克制自己的颤抖,把另一只手伸出去摊开,放在子仲的拳头下面。有细细碎碎的东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心,那是一把芳香的红皮花椒,一颗颗饱满可爱,在掌间跳跃滚动。
子仲又若无其事地跳着走开了,锦葵把花椒握在手里,放在胸口前,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花椒的芳香真是醉人!
秋去冬来,榆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锦葵坐在花轿里一脸红晕。卓家姑娘也是今日出嫁,嫁的人是栩。唢呐声声入耳,惊飞了草丛里的一群麻雀。
子仲走在前边咧着一嘴白牙笑,喜上眉梢。他本是东门外那颗白榆树,有个美丽的姑娘常常经过东门靠在他身上歇息,他化成人形四处找她,打听到她住在宛丘。他找到到了宛丘的柞树精卓家姑娘,让她帮忙制造一场他与他心爱的姑娘不经意的邂逅,然后就有了巫队沿乡跳舞那一幕,栩也是柞树精,他也真的是卓家姑娘的未婚夫。
锦葵给他递水的时候,他触到她的手指,心头荡漾着一种特别的感觉,原来她也是精怪,一棵锦葵精,真好,那个有着小鹿一样眼睛的姑娘跟她是同类。只是他们家族在人间生活久了,融入了人的世界,不愿意告诉她,她的身世。那也很好,他也可以以人的身份将他喜欢的姑娘娶回家做一对平凡夫妻,陪她相守到老。
子仲迎着心爱的姑娘回家去,迎亲的小童一路唱着歌儿: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