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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叮铃铃,叮铃铃……”正吃午饭,电话响了。苏晓放下饭碗,站起来,刚接通电话,脸色骤变。
是老公秦天明打来的,语气急促,苏晓,赶紧带孩子回家,我妈病情加重了。
苏晓一口饭堵在嘴里,努力吞咽了好几次,结结巴巴地对父母说,爸妈,我得赶紧回家了,天明妈情况不好。
说完这话,她又招呼女儿,安安,我要去收拾东西,你赶紧吃。
这时,父亲的电话也响了。
是天明。父亲边接电话边走向外面。
苏晓母亲正把一根鸡腿放安安碗里,看女儿没吃几口,心疼道,你再吃点,我去收拾。
苏晓没有心思吃,也没有回答,她得立即收拾行李回到五百公里之外的婆家。她的脑海里全是婆婆住院的情景。天明只跟她说婆婆情况有变,她没问病情怎么样,她不敢问。她知道,如果不是很严重,天明是不会催她母女俩回家的。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婆婆病情变化最好只是一场虚惊,而不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
晓晓,母亲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色说,明天吃早餐走吧,路上开车五六个小时,到家天都快黑了。
妈,没事。苏晓说。她理解母亲的担心,但她不放心婆婆的病,还有,两个人照顾病人互相有个商量。
那你多吃点,母亲其实知道劝阻不了她回家,又帮不上忙,只能多动嘴强调。
她坐下来。刚刚还对妈妈的味道赞不绝口,此刻却毫无胃口,就勉强吃了几口。
妈,我饱了,她说,我去收拾行李。她站起身进了房间。
苏晓母亲见状,也放下饭碗,跟着进了房间。
三岁的安安不明就里,嘴里塞着鸡腿,一粒白米饭俏皮地沾在嘴边,妈妈,我都好久没来外婆家了,说好多住几天的。
苏晓开始胡乱地往行李箱里丢衣服。她的,孩子的。她的心跟行李箱里的衣服一样塞得满满的。
2
半年前,婆婆胃痛去医院检查,谁知,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如晴天霹雳砸得一家人措手不及。婆婆竟然是胃癌晚期,她和天明拿着检查单整夜都没睡。天明是独子,她是远嫁,女儿三岁,三世同堂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看到病例单的瞬间,幸福就恍如隔世了。工作,家庭,老人,孩子,每一项都如千斤之鼎压在两人的头上。家里的超市生意无暇顾及,只好暂时请亲戚帮忙照料。
母亲微微叹口气,蹲下来帮苏晓折叠衣服,晓晓,越到这时候,你越要顾及自己身体,不然,我们怎么放心你们母女俩回家?你回去了又怎么照顾好婆婆?
苏晓的眼睛有点发潮,其实,在回娘家之前,她看着病床上的婆婆,她就有了随时准备回家的心理准备。她三个多月没回娘家,父母一直惦记。这次,她以为婆婆病情稳定,她趁端午在娘家住上个三五天,父母面前,尽一尽自己的孝心,可是,预想和现实总是有区别的。现实犹如当头一棒,击碎了她所有侥幸。
苏晓吸了吸鼻子,对着母亲帮她收拾行李的佝偻背影道,妈,我知道。
收拾好行李,苏晓朝着客厅催促,安安,你快点,我们上车回家了。
你催她干嘛?总要吃饱才能回家吧?母亲有点小小的生气了。她不知道她的生气来自哪里,刚才都好好的。
苏晓看着母亲,五十大几的人,头发半边白了,皱纹一级一级地爬满了额头,只有慈祥一如既往地挂在黧黑的脸庞。
苏晓心里泛起一股酸味直充眼眶,她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车库走去。
屋外,天空阴沉沉的,起风了。
晓晓,你等等。母亲对着她的背影喊。
3
苏晓上车时,父亲抱着安安和母亲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苏晓看见母亲吃力地走在后面,她的怀里抱着大堆东西。
妈,你干嘛呢?苏晓看着她送给父母买的水果又被母亲提给了她,她粗声地喊。
这些是拿给你和安安在路上吃的,母亲说,你刚才都没吃饱,路上充充饥也是好的。
这是我们买给你们吃的,你怎么又捎回去呢,我不要,苏晓倔强地说。
母亲比她还倔,边往车上强硬地塞边说,我和你爸够吃,你们挣钱不容易,天明妈又生病,以后不要给我们买这买那的,人来了就行。
妈……苏晓拖着长音叫。
母亲没有理她,还在往车上放东西。只要她回家,父母每次都这样,但凡他们有的,就一股脑地往车里塞。
这是我们给天明妈的,母亲拿着一个礼盒说,你带我们问好。
这是给你的,你看你那么瘦,要准时吃饭……
母亲没完没了地说。
苏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三个月,婆婆重病住院,她根本没时间来看望父母,好不容易等婆婆病情稳定点,她带着安安刚来娘家两天又要赶回,她都没来得及好好陪父母。
父亲把安安放好在后座,关好车门,趴在车窗上,捏捏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道,路上慢点,注意安全,饿了困了把车靠边,休息好再走。
外公,外婆,再见。安安挥手。
到家了,给我们信息。母亲补充。
苏晓只一个劲地点头,她摁了声喇叭。
父母稍稍退了一步,她刚要启动车子,母亲拍着她的窗户叮嘱,路上慢点啊。
苏晓转过头看着父母,母亲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红红的一直在眨呀眨。
母亲一直是个感性的人,每次她回来或者回去,总是红着眼睛。
苏晓佯装着笑说,爸妈,我们回家了啊,下次再来看你们。
苏晓不知道下次是哪天。几天?一个月?几个月?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
母亲转过身去,抬起了右手。
苏晓不敢叫,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下一下地抽着身子。
我们走了啊,苏晓目视前方道。
后视镜里,母亲听到声音,猛然转过身,风吹乱了她的鬓发,皱纹更深了,泪痕未干的脸上,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无声地流下来,她没有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她的手上。父亲则哆嗦着嘴,一个劲地向他们招手。
苏晓启动了车子,她怕她再不走,她的眼泪也会掉下来。
铅灰色的天空下,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转弯处看不见。
苏晓到底还是没忍住,她将车停靠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眼泪跟断了线似的。
妈妈,你怎么啦?安安从后座探出头来问,你哭了吗?
没有,苏晓瓮声瓮气地说,眼睛有点不舒服。
4
苏晓赶到医院时,已临近天黑,比平时开车回家慢了几十分钟。
下车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医院笼罩在霏雨里,茫茫一片,只有医院中央大楼的红“十”字仍然醒目而肃穆。
苏晓一手打着伞领着安安,一手提着母亲送给婆婆的礼物进入医院。
这时候医院进出的人并不多,与白天的人来人往相比,安静多了。
倒是去病区的电梯门口静静地等候了几人,都提着饭盒一言不发,眼睛跟随着电梯上的数字。看见熟人,也只是浅浅一笑或点头示意。
婆婆在九楼病房。
长长的走廊里,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渗在墙上和地面,显得更加清冷。偶尔有病人家属和医生埋头匆匆走过。
妈妈,安安叫,奶奶在哪儿?
苏晓轻轻甩了一下伞上的水,牵着安安。
苏晓推门时,912病房里静悄悄的。她一眼就看见微闭着眼躺最里面床上的婆婆,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才两天不见,婆婆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人也更瘦了,又干又瘪的一团蜷缩在病床上。
眼泪涌上苏晓的眼眶,又涩又苦。婆婆这是受了多大的苦啊。
坐床边椅子上假寐的天明听见脚步声睁开红血丝眼,看见母女,勉强一笑。照顾母亲的这几个月,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
爸爸,安安挣脱苏晓的手兴奋地冲过去。
叫声惊着了病床上的奶奶。
安安,奶奶喘息着叫安安。
妈,苏晓努力憋回眼泪,将礼物和伞分别放好,妈,你感觉怎样?
婆婆嘴角抽动了几下,点头。
天明抱着安安靠近病床,安安看着奶奶,好像不认识似的,迟疑着叫,奶……奶……
奶奶侧过头,一滴泪从她凹陷的右眼框顺着耳廓缓缓而下滴在病床白色的被单上。
苏晓装作没看见。
奶奶露出干瘦的笑,哆嗦着伸出干枯的手去摸安安。
奶奶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感受到了奶奶目光,安安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她轻轻抓着奶奶的手,颤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啦?
好孩子……不哭……奶奶试图去擦安安的泪,但她很快就无力垂下手臂。
奶奶,我在这。安安抓住奶奶的手。
奶奶露出一丝满足的笑,闭上眼,反握安安的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
5
妈,苏晓的心纠在一块,呼吸都疼,你先休息会,我们今天都在这陪着你。
婆婆终于放开安安的手。与其说是放开,不如说是她累了。就这几下,已经差不多用尽了她这整天的养精蓄锐。
婆婆却又睁开眼,喘息着,眼睛从三个人的脸上缓慢地看过去,然后定在天明脸上,过一会儿,眼珠子又转向母女俩。
即使母亲不说一句话,天明也懂了她的意思。他蹲下去,为母亲掖好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妈,你放心睡,我等会就叫她们母女回家休息。
婆婆好像舒了口气,慢慢合上眼。
天明看了一会儿母亲,悄悄退出病房,接着,母女俩也猫儿般跟着,掩上门,出了病房。
苏晓,你开车也累了,带着安安回家休息吧,天明说,明天你再来换我。
苏晓心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凌乱的头发,嘶哑的声音,厚厚的黑眼圈,密密麻麻的胡须桩,为了照顾母亲,天明这两天肯定没睡过一次好觉。
苏晓看着男人,说,这几天够你辛苦了,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今晚还是我来照顾妈。
天明还要说,苏晓快人快语,就这么说定了,我妈给你带了点东西在车子后备箱。说完,推着男人走向电梯。
天明不再推辞,他的确需要回去洗一洗,再补个觉,这两天,母亲病情加剧,他可谓不眠不休。
天明抱着安安进了电梯,融入一片夜色。
6
病房里,婆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苏晓轻轻把椅子靠在床边,就那么一直盯着婆婆,往事电影般涌现在脑海。
她和天明结婚后没有马上要孩子,有人悄悄对婆婆说,女人结婚了不要小孩,估计你这个外地媳妇迟早要走,你得防着点。婆婆就笑,我家苏晓不是那种人,只有那些喜欢嚼舌根的才会小鸡肚肠这么想,再说,他们生不生小孩跟你有关吗……那人自讨没趣,很久都没来串门。
怀孕后,天明忙着赚奶粉钱,是婆婆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孩子生下来后,婆婆又自觉承担照顾下一代的任务,她曾说,她要看到安安出嫁呢。
想到这里,她看着婆婆,稀疏的白发,枯槁的面容,纠结的眉头,苏晓的心里越发难受。
她一定很痛。苏晓想。
妈,她垂下头,低低地叫,你要好起来啊,安安还没出嫁呢,你说话可要算数……
可能是感应到了苏晓在旁,婆婆缓缓睁开眼,就看见苏晓垂着眼睑,泪流满面的样子。
婆婆扯了扯嘴角,咳嗽了一下,傻孩子……她努力抬起手要为儿媳擦眼泪。苏晓见状,慌忙握住她的手。
婆婆的手冰凉一片,薄薄的一层皮下面,青筋尽显,手掌原来厚厚的一层茧摸起来像一层易碎的壳膜。
苏晓的泪流得更凶。
别……别哭……
苏晓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点头。
都好……好好的。
苏晓此刻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分担她的痛苦。
她哽咽道,妈,别说话,你休息会,我们都会好好的。你还要看着安安嫁人呢。
婆婆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无声地滴在病床上,氤氲开,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苏晓拿着纸巾轻轻擦拭着婆婆的眼泪,眼前一片模糊。
窗外,厚重的夜色似乎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