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宋强喝了点酒,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在《庄子集释》的书页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窗外下着细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一、骨相】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幽暗的古道上。月光很淡,照得四周的枯树都泛着青白色的光。路边的野草在夜风里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节在相互摩擦。
走着走着,他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截莹白如玉的骨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那骨头修长优美,像是女子的指骨,却又比寻常指骨要长些,末端还留着半截断裂的指甲,涂着褪色的蔻丹。
宋强蹲下身,鬼使神差地拾起那截骨头。触手冰凉,却意外地细腻温润。他忽然想起《庄子·德充符》里说的"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美人的骨相,原来真的可以超越生死。
【二、诗会】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华东师大的银杏诗会上,作为诗社社长的宋强正在朗诵自己的新作。台下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靛蓝布裙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个雨季的星光都盛在了瞳仁里。
诗会结束后,姑娘在走廊拦住了他。"君诗有古意。"她说的是略带异域腔调的汉语,每个字都像从《诗经》里走出来的。她叫阮明贞,是79年从南亚某国归来的华侨,祖上曾是书香门第。
【三、狐缘】
他们很快发现彼此都痴迷古汉语。宋强研究庄子,明贞擅长楚辞。在图书馆的旧书库里,他们用毛笔在宣纸上抄写"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明贞的手腕悬得极稳,字迹却带着异国的妖娆。宋强总觉得她像《聊斋》里走出来的狐仙,随时会消失在晨光里。
事实也的确如此。每个月初七,明贞都要去郊外的华侨安置区报到。那里是片被群山环抱的谷地,白墙黑瓦的房子像棋子般散落。明贞说那里的人叫她"山鬼",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读《九歌》。
【四、骨迹】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四周的枯草疯狂摇摆,露出掩埋在草丛中的其他白骨。宋强看见一具残缺的骸骨倚在树下,左手的无名指缺了一节。
"他们把我葬在了界碑那边。"掌心的骨头突然开口,"那年山洪冲垮了安置区的档案室,我的名字就永远成了失踪人口。"
宋强想起三年前的雨季,他翻遍整个华侨谷地,问遍所有人家。有人说见过穿蓝裙的姑娘在崖边采药,有人说听见夜半有人吟诵"袅袅兮秋风",但没人能确切指证明贞的存在。只有山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像她发间的气息。
【五、骨变】
远处传来鸡鸣声时,宋强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的掌心留着一道细长的红痕。书架上那本《庄子集释》不知何时翻到了《大宗师》篇:"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他颤抖着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块靛蓝布片,是明贞最后一次告别时留给他的。布片上用银线绣着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既是李商隐的诗,也是南亚某种古老巫术的咒语——能让逝者的魂魄依附在遗物上,完成最后的告别。
窗外的雨停了。宋强把蓝布片贴在胸口,闻到了记忆里的檀香味。他突然理解了庄子说的"物化"。明贞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又或许以另一种形态永远存在着。就像此刻阳光里飞舞的尘埃,每一粒都可能是她的一部分。
许多许多年以后,宋强已经往生到另外一个维度,回想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记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地球的那个区域存在过,至于明贞更是枉然……
二零二五年七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