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有时是件累人的事。』台湾作家朱天心在她十七岁时低吟出的一曲『击壤歌』里如此说道。
多少年过去了,尽管现在的我已经年满30岁,这样的感受仍然会不时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这能说明什么呢?我的青春过得很痛苦吗?或者,你们会觉得我依旧觉得自己很年轻,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其实都没有。
若是论前者,我不敢用『痛苦』二字来为我的青春打上如此醒目的标注,因为对于整个人生来说,青春的那一点『累人』又能算作什么呢?假如我们某一天行将就木,回顾这一生时,突然会有『死去元知万事空』的超然,或者『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豪壮。而想起二十岁上下时的些许过往,谎言,失眠,欢愉,牵手,死心,反复,拉扯,拥抱,幻想,憧憬,羁绊,亲吻……曾经存在的种种亦是空空,是那么清晰又恍惚,就像当下的每一刻,发生了的和消逝了的,它们之间的界线,几乎就是模糊的啊。
就像有什么已经结束,就像有什么正要开始。不是吗?
我们有过的美好的季节,到底有几个?到底有过没有?最终的结局不是散了吗?然而,有人说,正如破碎的人生还是可以称作人生,破碎的爱情也可以叫作爱情。如此说来,破碎的青春,也是我们的青春。
那么你呢,我曾经的爱人,你会如何为我和你共同度过的那一段『青春』命名抑或做一些注解呢?
也许你会礼节性地嘴角上扬一点点,但马上会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就像你在曾经的某个一瞬,做出的十分令我吃惊的表情;也许你会轻轻地摇摇头,习惯性地其实也是逃避性地说你『不知道』,之后你会有那么一丝不安,但又旋即调整到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你就是这样,在短暂的脸红和迅速的镇定间,切换纯熟自然。以至于让我认为,女人的心理素质,的确普遍要比男人强多了,这一点不仅有理论数据,我在你这里也得到了印证。
不管怎样,你一定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反应——许多年前,我在经历了极其翻滚错落的内心的波折和纠结后,我躺在床上,清楚地听到窗外雨声不住,而你哭声不止。
那是多么混沌的一个晚上。对,除了破碎,因为那个晚上的混沌,于是,我的青春也是混沌的。
我只能说,当我回忆起我和你的青春,偏头痛一般冗繁而磨人的回忆,它总会准确地击打我的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那是九月和十月火车站轰鸣的汽笛声,那是在377公里的路途上长途汽车往返了十一个来回的摩擦声,那是在大雪纷飞的公路上拼尽全力奔跑时的喘息声,那是一个绝望又忧伤的晚上传来的雨声不住,哭声不止。
那个晚上之后,虽然我和你还偶尔保持着联系,像许许多多异地恋的情侣那样,早问候晚通气,例行公事、查询邮件一般地说服自己是有另一半的。然而,告别式的漫长并不代表它不会到来。如今想来,告别式的序幕虽然很长很长,但到底还是无力回天了,一帧帧的快进,其实和现在的倒带没有什么区别。谁说突然间迸发出的激情,在气数已尽、结束之际,一定也要是戛然而止的呢。而任何时候,面对一段希望渺然的爱情,去求证幸福的可能性和必然性,都是无比荒谬的啊。
那个晚上,我们说了近乎一夜的话,天也十分配合,下了近乎一夜的雨。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而你只是一边听,一边哭,偶然间也说几句。
初春的夜,即便下着雨,它也是醒着的。寂寞的夜也不肯睡去,叫来雨陪着我们。因为夜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自那以后,一切都有今生,无来世。自那以后,无论怎样的开始,都只能叫作续篇了。所有的情节,也都将从一半说起了。
我知道,如果你看到这些文字,你一定不会责怪我的语焉不详。我们的所谓『故事』,还能如何言说?源于莫名的绮丽,终于莫名的清愁,愿景随风而起,誓言脱口而出,迤逦曲折的情路上风景旧曾谙,看风景的人曾置身其中,而今也不能说自己彼时是全身而退了。
那个晚上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我努力不去想你。我努力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赶走一切。这多么幼稚而可笑,然而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样。
那位来自台湾岛的高僧大德,的确修行极高,道行颇深,看你一眼,便微笑说道:『你这女子,心肠极硬。』所以,他这句判词一样的话,其实也是潜藏的谶语吗?所以,一千多个日子之后,这样的你必须要离开我吗?
于是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拉上幕布,尽管幕布太沉太厚,但我尽量使这声音不要大于那雨声不住,哭声不止。
于是我默默接受午夜的冷清和黎明的清冷,在爱给予我的无期徒刑里,我留下一纸供词,只求不偏不倚,客观陈情。
于是我捱过无边黑夜和无边风雪,走过许多山谷,趟过许多河流,一路摆渡,一路飘摇,走到这个冬天,打算奋力翻越那座最高最远的日历山。
当我来到这里,最早的一场雪已经停了。伴着街灯一个个熄灭,那雪花如何纷纷扬扬,最终都全部消散,渗入了地下。记忆如何追索,最后也都归于寂灭,剩下轮廓。灯火辉煌过,以美丽的姿势绽放了,灯下长长的背影也将湮灭在这样的夜里。
回头时,我看到,光阴紧闭双眼,岁月倏忽觉醒。所有的东西都争先恐后地往深渊里下坠,连同那个夜晚的雨声不住,哭声不止。
天要亮了。
P.S.:正文图2、3、5、6,均为俄罗斯艺术家Artem Chebokha(即RHADS)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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