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草是棵植物(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长在城市街道的霓虹下。路过的人们不把小草当生命。小草风里来雨里去,来去都不由自己,渐渐,也不把自己当生命。
在一个昏黄的雨天里,小草的毛发都被扰乱了,人类喝空的易拉罐撞到自己的腰。它不得不贴在了青石地砖上。汲取着雨水的营养,它会重新茁壮屹立的。但这时一个男人接近了它。它并不太确定这是个男人,管它的,性别不重要。他的皮鞋音刮刮地响。它动了动自己的叶梢。
那是一场比滂沱更滂沱的暴雨,小草没受到雨水的侵蚀,沾了泥水的皮鞋一直在它的视野里。小草在这一刻希望自己长高点,长到他的肩膀。它想看清楚他,这个为自己打伞的男人。
2
第二天是晴天。男人又来看小草了。小草很高兴,甩动身上的露珠,那是人间最甘甜的果实,是小草每日赖以生存的必需品。就像人类三天不喝水会枯死一样。
在他面前,小草希望把身上所有的甘甜都甩出来。它的腰部肌肉十分发达,这天的色泽也相当青葱。被甩在男人皮鞋上的露珠儿又大又亮晶。混着鞋边的泥土一块溶解,皮鞋又变得光滑依旧了。
日子久了,小草发现,男人每天都走这条路上下班。日晒雨淋都打着蔚蓝色雨伞。小草就长在红绿灯杆子旁,它能不能得到他的荫护就看红灯与绿灯之间相隔多少秒。
有时是三十五秒,有时是二十秒,有时只有五秒。更甚的是一秒。
小草在他的蔚蓝色雨伞下挺立,那一刻,它把自己当成了生命。
3
有一个清晨,男人没有打伞,小草被风扭绞成了一片绿辫子。周围人都说这一带区域是时候清理了,太多杂草了,影响城市面貌。
小草这片绿辫子马上半垂着地。马上一片熟悉的浓荫护住了它。那不是蔚蓝色的伞,是他的背影。它快乐地挺立,在呼啸的风里扬着自己的脑勺。顺着男人的背影望过去,它望见了身后一排都是被荫护的植物:有比它尊贵貌美的花,有与它一样低贱的草。
它的腰部肌肉松了,浑身都懈怠在地上:原来自己并不是他唯一的保护。
回顾这十多年的风雨,小草哪一回不是靠自己活下来的呢?这座城市属于阴天,泥土封住它的喉咙,让它学会了在氧气不够的环境里呼吸。这座城市属于飞扬的沙尘,叫嚣的飞车把它身上的棱角碾碎,匆忙的步伐将它的锋利踩扁。就连一次环卫工人把它从体育馆足球场的地板缝里连根拔起,将它移植在这个不知名街道的红绿灯下,它也活下来了。
他是不是真心待它,又有什么所谓呢?
往后的日子,小草想通了,它把他仅仅当成十多年来普通的路人过客,不会再傻傻地把自己身体的养分用来清洗他鞋子上的泥垢。他的雨伞常年累月地为它遮挡,他的存在多一秒,它的茁壮便多一分。
一开始这样做对它是一种煎熬,被人践踏被大自然撕扯早已成为它的天性。如今为了躲过人们不长眼的步伐,它变换着各种姿势。环卫工一来,它便梳理好自己,傲然向着阳光,让金黄色通过绿莹莹的身体散出一缕幽香。它比谁都懂得,在这座城市,只有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道风景,才能躲过环卫工的剪刀锄头。但他一来,它就又回到黯然失色的状态。他偶尔不撑伞时,它的头颅总是垂在地面上,粗糙的毛发揉着他的影子,有时他站出去一点,它会揉到他的肩膀;站里面一点,它会揉到他下垂的手。
这种事对植物来说,也是非常私密的。它听见周围的同类都在尖声取笑它的下作。为什么要甘于臣服于人类?植物也有尊严的!它受到的排挤比过去十多年的大风大雨都要猛烈。但每次他一来,它都管不了这许多。它已经自私到不甩露珠为他清洗鞋子了,帮他揉影子是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重要的是,它感到每次自己揉过他的影子后,他再次穿越马路的脚步就会添些力量与光彩。
4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蓄在它身体里的甘露越积越多,直至一个偶然的契机,一位小孩路过,朝它吐了几粒苹果核。周围的草们都骂它活该,谁让它不安分,越长越肥。它怀抱这苹果籽,据说这籽会变大,帮它成为一棵能够在城市里独当一面的苹果树。于是在城市喧嚣的脚步声与同类的骂声里它又经历了十年。
这座城市在这十年里新了又旧,旧了又拆,拆了又新。脚步声依旧没变,还是那样匆忙,像赶着去死或是忙着偷生。
这十年里,唯一变化的,是混迹在这一串一串的脚步声里它的听觉始终伶俐,远远就能辨认“刮刮”的皮鞋磕地声。那声音随着年岁变幻少了清脆,添了沉闷。
他依旧撑着蔚蓝色的伞(伞已经换新好多回了),依旧是独自一人在斑马线里外穿梭。它像位耄耋老人艰难地去揉他的肩膀,其实后来它想过再甩掉露珠为他清洗皮鞋,只是岁月没饶过它。的确是老得没汁儿了。
5
暮冬的黄昏,遍地的枯草味儿随风扑进人们的鼻腔。男人从写字楼下班,路过其中一个红绿灯时,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顺势滚到了草丛里。他在捡手机时发现了一株长得跟麻花辫子似的的草,遍身泛黄。他瞧着有趣,于是用手机拍下了它。
直到五年过去,他完成了第一次人生大事,妻子翻看他的手机相册时,不经意问了句,“这草长得真有意思,叶片不断环抱回卷,叶尖含着一颗颗黑籽——它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长成一棵树吧?!”
小草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诈尸般挺立过来,像个真正的生命那样反抗道,“他才是我的树!”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