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青春小说边载之二:九乘九片菱角

第二章

        那年我二十三岁。在那个叫歇马山庄的乡村教书。教一三年级的小孩子。

我来自异乡,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父亲在这个家像空气一般消失的时候我几岁?五岁?六岁?记不清了,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在自己童年模糊得记忆中,有过一个模糊的高大男人的轮廓,只记得深夜的睡梦中,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自己的记忆,那只手带着滚烫的体温,我闻到的是一股腥荤中夹杂着皂香的气息。长大了我从第一个男人身上重温了这种荤腥,那是男人特有的荷尔蒙的味道,那皂香却再也未曾闻到过。我猜那种独有的气味只属于父亲,我也以此开始了通过味道来寻找父亲的道路,虽然这种道路在我二十岁上就自行的切断了,但那种寻找的记忆一直没有消失过。

       而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漫长的成长的光阴中,我好像嗅到了无处不在得那股压迫的气息。而我凭感觉,知道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离开造成的。所以我也只字不提,好像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来,他离不离开就不再是问题。

       我和母亲在没有男人的世界中一直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直到我考上一所师范学校读书,我像逃离般离开了那个坟墓一般的家。而父亲不管是在我的生命中,还是记忆中,都已经死去了。

       这十几年来,虽然我和母亲从来不去谈起他,我们两个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以这种方式对抗着父亲无情的抛弃。但由此也深深得伤害着我们自己。

        母亲是在我读大学二年级时死去的,死于自杀。

        死法非常的平静而又绝望。那天有着非常强劲的春风,母亲把阳台的窗子全部打开,坐在那把摇摇欲坠的木椅上,很平静得把事先准备好的白浆布,一层层的贴在鼻子上,风把白浆布紧紧得贴在母亲的脸上,直到母亲窒息而死。

        那个春日阳光无比的美好,好多女人把沉积了一冬的被子拿到外边去晒。

        母亲就是在被子迎风的摆动中离去的。

        母亲临终时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尸体已经僵硬了,但这笑容还那般顽固得镌刻在她的脸上。我猜她就是带着这种笑意离开人世的,她是感觉她终于得到了解脱,我开始进而推测,其实也许在父亲离开的那一时刻起自杀的念头就一直跟随着她,只是那时我还小,也许这么多年她之所以活得如此平静而又固执,其实不是我的功劳,只是这个自杀的念头。而母亲对我所要做的无非是一个母亲所应尽的义务。如果说我对于母亲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让母亲在这个世上多活了十五年。而这十五年母亲没有丝毫的快乐,她活成行尸走肉。

        这是我在以后的人生中一点一滴悟到的,当我明白了真相时,我并不悲哀。

        我无法左右母亲的人生,一如她无法左右父亲的。

        母亲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邮局给我寄了封信。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文字。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也很少和我说话,从小家里除了空气走动的声音,一切皆空。

        信只有一句话,我走了,从此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飘浮。

        这封信已经泛着黯黄的斑点,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只有一种解释,母亲早就把这封信写好,余下的时间就是计划自杀的日子。

       接到这封信时我刚从故乡埋葬了母亲回来,它静静躺在我粉色的床单上,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看完之后我把它撕碎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

         也许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哭,可是奇怪的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包括从见到母亲的尸体到她下葬,归于土地。我一直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想如果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那么现在达成了,我应该为她高兴。

         也许我从来就不知道眼泪是什么。

         母亲死后我想埋葬一切的记忆。

        于是毕业后我没有回乡接受分配。从一个大连农村来的同学那里得到消息,他们乡村要招一批高学历的乡村教师。我报了名,被录用了。在一个叫歇马山庄的乡村教书。 

        我真的能够埋葬一切的记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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