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八十八章】本分

第八十八章  本分


兰凉交界处,大河西岸。

河外诸部的山林丘陵之地,延布至此,已经改为平缓。早年兰、凉守令也曾于此招徕部民,授以耕作、蓄养之术,纳为编户齐民。只是边地民风多彪悍质朴,少数算机巧,随着汉人移民不断到来,渐渐将这些新编户雇为佃户仆佣。本有些模样的市镇,随着朝廷国用不支,无力巡警极边,而渐渐衰败,早年风光一时的边地汉户,要么破败沦为逃户、乃至化作枯骨;要么早早拾掇细软,回返本坐乡贯或者干脆在极边雇了亡命徒去走西域商路。

朝廷对各部节度使的羁縻也渐渐削弱,河外七部也不例外。普侃铎宝贵的忠诚不仅来自陇右汉人的军伍,亦与他曾在京兆府入学,晓得忠孝节义大有干系,林溪部的首领林茂便是与普侃铎一道在关中进学过。他们游学所费俱有朝廷供给,沿边诸羁縻部族皆从此例。国用衰退之后,这费用便俭省了去。故此莽安素人、普侃察等部民中年轻一代并无此经历,亦不觉得不识字有什么关碍,反觉得自在。

一个无名的小土坡上,普侃察正静静的盯着远处,呼吸亦得放缓。伏低身形的他,视野受到很大影响。好在常年奔走山林荒野,他的耳力与目力远非寻常汉人可比。

“什长。”贺小五慢慢靠过来小声说道。

“怎样?”

“总有二千四百余人。果然是党项侍卫亲军的旗号。与咱们上次见得一般无二,只是上面的怪字却不识得。”

“哎,莫要乱瞧。听说那是党项邪典,透着法力。所以西贼才这么难打。”普侃察说道。

“有法力吗?”贺小五疑惑道。

“当然有。但咱们不怕,河州几位住持都为咱们加持过,打起来他们不是对手。只是不要去看他旗帜,乱了心智。”普侃察自说自话的鼓舞着手下。

“什长说的对。咱不怕他们。”乔六狠狠点头,“就是人手少了点。”

“你别胡吹。咱就一什,哪里要去送死。我再探看一番,咱们便就回去告警。这处道路西贼不熟……”普侃察边说边慢慢探出千里镜,“不对。”

贺小五和乔六各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普侃察。

“这不是党项人。”普侃察仔细看过,眼里冒出火来,“这帮莽安部的混账,化成灰也认得。”

“呃,莽安部可是极边部民?”贺小五。

“嗯。小五,你带那两个新丁回去报信,就说河外莽安部易装渡河,约三千骑。”

“是。”贺小五说完,就慢慢退了下去,带着两个马兵远远走到藏马处。

普侃察看着贺小五三人上马,才转身对乔六说道:“老乔,咱们分作两处,盯死他们。”

“成。”乔六什么也没问,只是应声。

普侃察再次抬起千里镜,看着远处马上的莽安素人,骂道:“瓜怂,可让老子逮到你了。”


莽安素人疲惫不堪的坐在军帐中,全无首领样子。只是拿着酒壶发狠,头盔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披头撒发显得极为狼狈,若不是甲胄齐整,倒让人以为吃了败仗。

出征以来,行军极为辛苦,莽安素人自许豪杰,亦吃不住。偏偏党项人的范军主生性严厉,从普州城风光拔营时的八千余骑,此时只剩了不到三千骑。这倒怪不得党项人嗜杀。那范军主以党项军法约束诸部,前后只斩杀四十余人。其余的都是禁不住军法约束,自行逃逸去了。往常出征,俱都随首领心意,便是普侃铎在时,也是以各家首领起誓约法三章。若是真有干犯,也能通融,首领们更是罚酒三杯,严重些便要罚牛羊。而党项军法则毫无人情,首领既然保不住自己,也就不肯保部民,自然风吹云散,逃逸日多。

如今这三千骑,包括他莽安素人在内,倒不敢说是安奉军法,只是实在逃不掉了。那范军主虽只带了四百余,但看住二千余河外“精兵”却是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是莽安素人新学的一个词。范军主军中刽子手第一次处决逃兵的时候,给他演示过一次,所以他记得牢。

前日军中依照范军主心意,重新编伍,且皆换上党项人所授服色。莽安素人做了指挥使。他本是顶着检校侍郎、普州防御使、武佑【1】前军兵马使的名号。只是如今人马“逃失”过半,他做兵马使也名不副实。

好在他晓得既叛朝廷,则不得再叛党项,于范军主极为恭谨奉承,半点怨气不敢露。范军主这才肯相容。

“莽安指挥,兵马使有请。”

“哦。还请小兄弟稍等,俄这就更衣往见。”莽安素人猛地直起身子,向范军主的传令兵说道。

“俺自等得,只是不好教兵马使久候。”那传令兵语气生硬,容不得半点客气。

“是,是。”莽安素人心里恼火却只能生生咽下,他连忙从角落拾了头盔带好,也不敢找亲兵仆从来相助,只是自己拾掇一二便就匆匆赶去范军主大帐。


莽安素人与其余三个指挥先后抵达大帐,无一迟至。范从道见此心里略微一宽,总算没有拿人作法。不过这些化外蕃部,素无纪律,他自不能倚为可靠。于范从道而言,这二千余蕃兵便只“堪用”二字罢了。因此布置军务向来是范从道一言而决,其余几人虽然官秩与他相当,但却绝不敢相违。

或者警戒,或者殿后,或者筹集军资,俱都分派清楚,与昨日又不相同。莽安素人等人不敢叫苦,只好应命而去。

待得帐中一空,先前传令亲兵反问向范从道:“少将军如此严苛,只怕他们临阵不肯效死。”

“蕃兵久无纪律,只是乌合之众。若不严加约束,难以瞒过贼人耳目。将军那里你只管实说就好。”

“卑职谨遵军令。”

两人正说着,却有中军来报,说是原先负责警戒的宝正鸣来报,附近发现敌军斥候踪迹。

范从道随即传宝正鸣来见。

莽安素人却是与宝正鸣一道入帐。正是他去接替宝正鸣负责警戒时得到的消息,宝正鸣本不想多事,自差人去查勘,莽安素人却定要报知范从道,拉他一同来见。范从道分别问过,得知只是三五人的模样,便放下心来,嘱咐二人严加警戒。宝粟部冬天里被苏博山打的元气大伤,于降顺诸部中位次最低,因此心里虽怪莽安素人多事,此时却是率先应命,半分不满也无。

待两人一并退去,那传令兵才说道:“贼人斥候至此,不能不防逃逸兵士走漏消息。”

“无妨。杀贼报国自是我等本分。贼人斥候至此,正合我心意。番酋不曾走脱一个,兵士所知不多,倒省了粮秣。你一并说与将军就是。”

那传令兵点点头道:“卑职遵令。不知少将军可还有其余吩咐。”

“若是能接应一二军资,则更好不过。”范从道补充道。

“是。”



棣州,田家镇。

陆有田又来了镇上。

开春后他便一直忙着下地,妻子马翠娘和老母亲也不得歇息。好在祖宗保佑,又有佛祖照拂,全家在正月里的祷祝没有白费,二月末便收到了弟弟陆有牛的信件。说是陆家添了两头牛只,且添了一房媳妇,以及一个女儿。陆安氏整日里念叨佛祖显灵,于狄公庙、平等门等道门法会也很是虔敬。催了陆有田几次,让他去庙里上香。只是陆有田一时不舍得庄稼,这才推到了今日。前封信里写的明白,陆有牛携家带口,同行还有海外大牛,说好今日到镇上。


他早早将农活拾掇利索,便就由妻子在家中照料娘老子,自己则和岳丈一同去镇上接弟弟一行,顺便采买货物。依着陆有牛信里所讲,两头牛只里有一头算是妹夫马十斗的。陆安氏想得明白,便让儿子与亲家一同去接,免得闹别扭。陆有田自是无碍,他正盼着岳丈看好牛只与家什,以便他和弟弟去镇上的狄公庙里上香。


镇上此时倒不喧闹,清明时的香烛冥纸摊子已不见踪影,正街上的铺子仍只做半日营生。上回他看过两匹极好的细布,只是让马十斗搅了心思,他心里倒一直记得。这次弟弟给家里添了牛只,他心里高兴,也想给弟弟们添件衣裳,便就一人一件。

陆有田觉得两个弟弟太不顾家,总想着将他们叫回来过安生日子。他这一年着实攒下不小家当,除了两个弟弟寄回的钱,他和娘老子都是俭省惯的,能吃一两绝不多吃一钱,再加上入了平等会,买起家什还划算些。家里的银钱总算有个周转,于此青黄不接的时节,也不至于去求告田员外家贷给。

平等会的院子仍旧热闹,牲口拴在外头,反倒显得安静。会里并不讲先后尊卑,只是入了会便就一样均价,每年若有结余,也是一并均分了事,主管也好,书办也罢,并不多拿一文。邻里之间倒因此和睦,若是觉得吃亏,自然可以退会而去,本钱并不拖欠,照实付给。

退会这事多是听闻,陆有田今日却见了实景。他方到会中,便见有人要退会。他性子老实,并不敢插话,只是听别人讲才明白个八九分:退会那人是个老军,姓魏。原是乡兵里的一等弓手,熬到退役,婆娘却害了病,积蓄全作买命钱,只好连年在田员外家作佃过活。今年正月里没有再续契,说是要去阳信县投奔亲戚。田家与他拖到前几日才完契放人,他便急匆匆来退会。

“如今过了清明,接着就是谷雨。若再晚几日,亲戚那里便帮不上了。”那姓魏的与会中书办讲道。后者点点头,不再多劝。只让他稍安勿躁,返身去数钱钞。

周围倒有几人与他相熟,纷纷劝他不要急着退会。在阳信立住脚再退也不迟。

“俺本就是阳信人。只是小时候遭灾,家里饿得狠了,逃出来混口饱饭。如今叔伯兄弟让回去,那里还有再等的道理。”

众人听他道理,也不再多劝,或恭贺他团圆,或者夸他好福气,有家人帮衬。

屋里多是田家佃户,那书办怕有人说了怪话让他为难,迅速将钱交给那姓魏的老军,一把拽了他送到门口。


陆有田在平等会买完家什已是近午,与岳丈一道在路上用了午饭,未初前赶到了沙河渡。两地自有官道相连,道旁土地平整,灌溉得宜,俱都是田家上好的水田。看的陆有田十分羡慕。

沙河渡上停下一艘船,两人便伸着脖颈探望一番。后来实在乏了,便换作轮流探看。陆有田渐渐有些心急,不知弟弟出了什么岔子。

“那是二哥吧?”陆有田一指前面,向身后的岳丈说道。

“还真是。”马大升点点头。

“大哥!”陆有牛也看见了陆有田,连忙在远处招呼。红鸥带着鲤儿则照料着两头牛,慢慢下船靠近。

兄弟两人相见,陆有田却没有笑,猛地伸出手用力捏了捏弟弟的胳膊。

“嘿,疼。”陆有牛连忙说道。

“不错,还算结实。”陆有田强忍着说道,但终于还是笑了出来。随后由着弟弟绍介,与红鸥、鲤儿见过,庄稼人不闹虚文,只是点头问好就算有礼,红鸥与鲤儿也觉得痛快,心里愁绪消去大半。

陆有牛则寻到马大升,先说了马十斗平安,并奉上马十斗若干私房,让他放心。马大升平时未见过这许多,一时有些难过,只是说着“有出息就好”。听说他们七月完契,又有些不舍,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走到牛只身旁,反复打量。

陆有牛这才问起哥哥两家境况,得知日子尚好,这才安心说道:“东家许俺回来,俺寻思家中住几日。一路上脚程紧,本该前日就到。只是路上与人分说道理,误了时辰。反倒比信里还晚了一些。不好误了归期,连夜就得回去。”

“沙河渡不曾有夜船,你明日一早来就是。”

“嗯。就是四更出门,到了这里正好有船走。”

陆有田点点头,说道:“那就快走。娘念叨多日,可不好再耽搁。”

马大升见陆家兄弟要走,连忙选了一头牛牵好,红鸥与鲤儿则牵着另一头牛。

镇上便只有一处狄公庙,三人回返镇上,已是未末。陆有田将牛只家什一并交给弟媳看顾,另奉上若干钱钞,请岳丈去平等会那里再给牛只配上挽具等物。他则带了弟弟进庙去上香还愿。到了殿中,与香油僧【2】那里奉献七十二文,然后才分别进香。陆有牛原不信这些僧道,只是在海上讨生活必要拜妈祖,此时也不抵触。他见哥哥脸色不好,只当是舍不得香油钱。

陆有田办完正事,却没有出庙,反将弟弟拉倒侧殿,当着李郎君【3】的彩漆木像问道:“你在路上惹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

“李郎君面前,你也敢扯谎?”陆有田知道自己弟弟秉性,见他这般轻描淡写,心下更是不信。

“真没有什么。有人想买俺们牛只,俺不肯卖。与他口角一番,另寻道路回来罢了。”

“你少诳俺。”陆有田摇摇头,一脸担心的说道,“可是伤了人?莫不是害了性命?”

“大哥。咱可是一母同胞。”陆有牛见哥哥不信,郁闷非常,“俺携家带口,又非穷汉。哪里会去伤人性命。”

“真的?”

“真的。”陆有牛无奈,只好说道,“只是两个外乡人非要买牛吃肉。俺讲明这是耕牛,并不肯卖。只是不耐他几番纠缠,这才绕道回来。”

“哪里的外乡人?”

“似是京东人,哪里的听不出来。哥哥放心,绝不是左近乡县的员外。俺识趣的。”

“那就好,那就好。俺等是本分人家,你也成人了。切不可与人争斗使气。”

“俺懂的,俺懂。”陆有牛应付一句,“时辰不早,咱们早早回去才是。”

“哎。”陆有田只好暂且信了他,嘴上嘱咐他在娘老子那里不要多讲。

陆有牛好生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不过只要瞒过一时,他回到船上也无甚烦恼。哪怕马大升真个讲了出去,让娘老子晓得,也是哥哥那里烦恼。

出得庙来,见马大升还未回来,陆有牛又说起在瑞宋岛见到四哥陆有泉的事,边说边将陆有泉的书信拿了出来。

“怎地就认了义父。”陆有田十分不满,当街不敢高声,又向陆有牛问道,“那瑞宋岛在何处?你怎地不带他一起回来?”

“哪里敢。”陆有牛压低声音说道,“他如今在海外闲适,吃喝不愁。全靠他义父周全。便是这两头牛,也是他义父照拂,等闲人买不到。”

“这倒是恩人。”

“那是自然。”陆有牛并没有提瑞宋岛的其他牛只,“四哥去京师还做过公人嘞,也是那恩人提拔。要我说,这义父认得值。”

“哪里的昏话。娘想四哥嘞,怎好教他去做了外姓。”

陆有牛听了却不在意,反笑道:“那贵人亦是姓陆,并不差分毫。”

“这事总是不妥。”陆有田有话说不出,只是摇头。他远远瞧见岳丈回来,立刻与弟弟说道:“四哥的事,不许再提。娘要是问起,便只说他还在京里。”

“成。”陆有牛好生应了,连忙与哥哥一同上前接应马大升。一行五人二牛,排了一字长蛇阵,在乡人笑闹问候中,往田家村去了。


陆安氏见了陆有牛,嘴上骂的凶,又动手揪揪这,捏捏那,见到果然比以前壮实些,才得心安。她很快又问起陆有泉,听陆有牛说跟了一个大贵人,在京师得了正经差事,欣慰之余又说起“早早回家才是安生”的话。她虽则半信半疑,当着红鸥的面嘀咕二哥诳他,但又说四哥吉人天相,佛祖万万保佑。陆有牛只好装作听不懂,俯身去逗弄不到周岁的小侄子。

陆安氏见他皮赖,又知他要连夜赶路,凶了两句便起身。她一边埋怨着陆有牛不孝顺,一边在灶间与媳妇马翠娘一同烙饼,红鸥带了鲤儿帮手。陆安氏待饼一好,就用包袱仔细包好,给陆有牛贴身放好,嘱咐他赶路时吃。说着说着,陆安氏眼眶便红了起来,偏偏忍住没有去抹,陆家兄弟看的难受,先后告辞出屋。待到三更响过,陆有牛便起身,红鸥执意要送他,两人悄悄到了院里,却见哥哥陆有田早就蹲在院中,不知想些什么。

“你先回去吧。哥哥必有话说。”陆有牛嘱咐红鸥,后者依言回屋去了。

陆有田起身活动一番腿脚,上前将两张交钞塞到弟弟手中,只是嘱咐他道:“完契便就回来。你要开田便由得你。”

“哎。”陆有牛没有多讲,只是好生应了。

两兄弟走在田垄上,像小时候一样,但不再追逐打闹,而是各自想着心事。


清明之后,汴京天时宜人,踏青也好,冶游也罢,俱都得宜。排宴局与奉览局也生意兴隆,正是一年中好生计——此时青黄不接岁月,短工差雇便宜,若肯将残羹冷炙抵工钱,花销还要再少些。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二月里春榜一放,各色酒宴更不停歇,进士科于琼林苑的惯例赐宴,亦是排宴局与奉览局承办,很是得利。

每逢此时,四京大花会便要推迟些许,倒不是四局怠慢,而是着实忙不开。新科进士与士绅良善都不好简慢,于是今年的大花会便改到三月十七——城里僧道首领都说是吉日,地点也从新曹门外奉先寺,改到东水门外宜春苑。

宜春苑,汉唐皆有,自来是皇家园林的名号,有宋一代,则曾赐予宗室勋贵,俗称东御园【4】。太宗时秦王赵廷美、仁庙时驸马都尉李玮都曾是此园主人。高庙以来,皇家园林渐次开放,每年多则九个月,少则三个月,对百姓售票。奉览局与收销局这次颇下本钱,特意走了学士院与开封府的门路,将这宜春苑包下三日。排宴局与育花局既沾了便宜,收费就不好过分,因此士绅良善也算满意。


唐杰英与卢言轨一道,乘车从白水潭学院出发,沿着城外官道转向南熏门。卢言轨还有两位新友,同是曹国留学生,也要同去赏花,因此相约在国子监门前相会。国子监在外城,所谓蔡河南看亭街者即是,与太学【5】、武学比邻。


“这便是我契弟,江宁唐杰英。”卢言轨在马车旁与两个汉巾男子说道。

这两人头戴汉巾,俊颜傲骨,偏偏一副寻常打扮,穿着蓝染直缀。若是乍看,到以为是一双俊俏小厮。

“早听说你这契弟乃是麒麟儿,果然一表人才,气度非常。”说话之人眉眼带笑,向卢言轨夸赞道。

另一人孤言寡语,只是点头附和。

“这位是……”卢言轨正要绍介,却被那笑面人打断。

只听他说道:“守道不必客套,我等自来绍介就是。”

“有理。”另一人附和道。


这二人乃是一对兄弟,都是曹国南郡人。爱笑的是哥哥,唤作宋国华,表字宗乐;少言的是弟弟,唤作宋国相,表字时佐。家里十余艘海船,总有几万贯家私,专跑两洋生意。他二人今岁才从蓬莱洲回来,匆匆托人报了国子监里读书。平时并不曾听课,只打算考试便请人捉刀。他们来了不足半月,倒是城里逛得殷勤,从京里商人那里听说大花会盛况,便找到卢广安好言相求。卢广安正与李开来打得火热,无暇招待二人,这才请了卢言轨出面。


一行人到了宜春苑,由着几个奉览局的承事逢迎,自南门而入,往苑北步行。东御园占地广大,奉览局也不好全数包办,大花会便只在苑北二三里方圆,苑南仍是官家所差内廷女官管辖。

“这里便是东御园,原称作宜春苑,市井里讲古说书,亦有叫做‘李驸马园’的。”卢言轨随口绍介,一旁的奉览局承事接连应和。

“那里不知是何妙处。”宋国华远远指着一处丝竹清韵之所。

“这却不知。”卢言轨于此园并不熟悉,说完便看向奉览局承事。

“好教小舍人们得知,那里便是教坊司调教女乐、女伎之所。歌舞雅事,亦须精雕细琢。”

宋国华听后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群玩物。”

那承事摇了摇头,既不反驳,也没有附和。

“中原与南海不同,一应女子都没有奴籍,役满放还。”唐杰英说道。

“这倒好。”宋国华不以为意。


李开来与卢广安早早到了,与苏慕贤、吴志盛聚在一处闲谈。卢言轨一行寻来,恰被李开来一位傍友拦住。

“卢世子,卢大夫带了朋友寻来,可要一并招待了?”李开来听傍友讲完,便侧头问向卢广安。

“我去去就来。”卢广安心里不喜,但还是起身去应酬。他本不想见宋家兄弟,但于此场合倒不能失礼,只好去讲个明白,免得纠缠。

苏慕贤见卢广安起身,单手端起茶杯,放在唇前深嗅。吴志盛见此,也默契的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二位贤达可有见教?”李开来一待卢广安走远,便直言问道。

“岂敢,岂敢。”

“多虑,多虑。”

李开来默默看着苏慕贤。

苏慕贤略作斟酌,倾身问道:“欧阳大官人气势汹汹,李少东反倒提价收烟。气魄与手段,我二人十分佩服。可否指点一二。”

“苏翁过奖。吴翁与苏翁都是京行前辈,本钱充足。想来只是心中一时迟疑。”

吴志盛点点头。

“右丞相德才兼备,家父便押一副家当。”

“闻达兄倒豁达。”苏慕贤笑笑,没有再说。

吴志盛咳嗽两声,仆人连忙近前伺候服用丸剂。卢广安回来未久,苏慕贤就于吴志盛一道告辞,找来奉览局承事寻了一处空屋歇脚。


“李闻达当真押了右丞相?”吴志盛落座后气短的说道。

苏慕贤待他的仆人退了出去才讲:“某是不肯信得。那李小儿与纪户书过从甚密,这番却说押了右丞相。自然是假的多。”

“若是真的呢?”

“那咱们就束手就擒。烟物的生意不做也罢。”苏慕贤说的认真,“李家若真能左右逢源,我等又何作竞争?京里同行只怕都要甘拜下风。”

“嗯。那应该有诈。”吴志盛点点头,“可是关中只有坏消息。”

“李家不断配合那位世子抬价,京中各家烟馆都不满。若不想受制于人,还是得找到新烟物。”

“雍国那里隔着福建子。他案子虽办得极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若是迎上去,免不了挨一刀。”

“总是一条出路。”苏慕贤说道,“不找福建子,卢世子难道能饶一刀?再说还有岐国人。”

“岐国人?”吴志盛端着药汤的手忽然停下,“不可。”

苏慕贤看着吴志盛。

吴志盛想了想,只好说道:“我等贩烟,士林贪慕者有,嫉恨者更多。好在是国法所容,如今虽然狼狈,但不至于倾覆。岐国人……福寿膏此物乃法文明禁。欧阳子宪非无能之人,定会以此作法。得不偿失。这不是出路,是死巷。”

“吴翁多虑了。”苏慕贤摇头道,“如今大战在即,无论胜败,朝廷哪里有钱够花?无论抚恤还是花销,总是要有莫大花销。”

吴志盛咳了两声,只是摇头。

“若是财用不足,定要加捐。多半还是落在盐与烟上。”苏慕贤继续说道,“依我的意思,我们便请朝廷将福寿膏列为一等烟物,便是禁榷亦无妨。我等都是本分人家,到时再将作这福寿膏就是。”

“那……”

“京中福寿膏早有售卖,只是不曾亮明。我瞧乔官人似有意动,便送他这番富贵。”

“乔自牧可是骆公同乡。”

“不如此,怎能落他头上。吴翁安心就是。”

“嗯。那我便绍介给陆宪文吧。”吴志盛笑道。

“吴翁自便。”苏慕贤并未介意,显然早就知道陆宪文的烟馆有吴志盛襄助。

“这大花会倒越来越热闹了。”吴志盛忽地感慨道。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6】”苏慕贤说道,“来人哪有心思看花,倒是看人多些。”

“人之常情。”吴志盛喟叹道,“只盼陕西打个胜仗,让欧阳子宪他们偃旗息鼓。这安生日子才多久,总是给朝廷添乱。”



【1】武佑是西夏仆从军番号之一,随建随撤,并非永授。武佑、武安、武平、武定四个番号,轮番使用,以武佑次数最多。

【2】香油僧只是俗称,并无此僧职,只是百姓用来称呼管着大殿香油的僧人。

【3】即李敢当。原本是狄咏陪祀之神,宋穆宗以后,天下狄公庙渐渐将李敢当与狄咏分殿祭祀。

【4】北宋四御园分别是:宜春苑(东水门东)、玉津园(南熏门与戴楼门南)、琼林苑(新郑门西)、含芳园(卫州门东北)。

【5】宋代太学与国子监并存,前者侧重教育,后者侧重教育机构管理。本位面国子监也有教育功能,但主要限制在宗室。原本的宗学实际被国子监兼并了,诸侯国宗亲来京游学,原本只能选国子监,宪宗开始放松管制。

【6】历史上出自元代杨文奎剧本《儿女团圆》。本位面出自中原戏曲《换锁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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