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至亲的长辈里,回忆记录了父母的恩情,记录了我的外祖母(我的老娘),没见过外公,没见过祖母;却见过但没记住的爷爷。爷爷在我三岁的时候便散手走了,却亲过我。我听母亲告诉,我在他老人家久卧的炕上总是打扰他,在他的被上爬来爬去,老人却不嫌弃,还感叹地说:好人是天生的!也许我与爷爷有天生的缘分,听说他的身边总放着一些糖果和饼干,孙子们总喜欢到他的身旁玩耍,当然常能尝到几颗水甜的糖果,几片脆脆的餅干。
这听来的记忆,我却深信不疑,那是母亲告诉我的。小的时侯,是父亲引着我上坟,我跟着父亲做同样的动作祭祖,父亲将这纸钱用一张麻纸包了,上书先考父亲大人亲启的字样,心真地缓缓点燃送给地府的老人,口里念叨着买些吃的,添些衣服,这会儿爷爷能大手地花钱了吧。后来,父亲跑不动了,这责任便落到了我们身上;特别父母走后,每回祖坟,先到坟心祭祖,再祭父母,接下我便跑到没记住但亲过我的祖父的坟前,在低矮的坟堆前,在那块石片上,放一些水果,烧些纸钱,心情异样地郑重叩上四个头,添些土默默离去。
我的曾祖父白明钊生于清末,生有五子存四。爷爷白茂为其长子,生于光绪二十二年(1898年),享年七十二岁;去逝时还有小赵庄丶冯庄子嫁有几个姑奶。父亲去逝时,那几个老表妹还歪扭着小脚从邵家洼和余庄子进城上事宴。
爷爷留下唯一的二寸黑白照片,多年前让会美术的叔叔放大素描出来,就是这张照片,一直挂在故乡老屋的堂屋,进城后,父亲保存着他的遗像,父亲也走了,我便放到了神龛,每到清明丶中元节丶十月一和过年的时候,我给他们上三炷香,怔怔地望一会儿,心里产生无限的哀思,想着为这个家庭付出一生的老人。
爷爷戴着一顶时下流行的土布帽子,皱纹爬满了他的额头,那深沉的眼神流露出对命运不屈的目光,留着整洁漂亮的髭须。上身穿一件深色偏襟大袄,这该是当时已很不错的穿扮了。
爷爷是长子,生他的母亲我的曾祖母张氏却过早地走了,留下年幼的祖父。他的继母高氏又生了我的二爷爷丶三爷爷丶五爷爷以及又好几个姑奶奶,却对我这个爷爷很照顾,母子情同手足,一时传为村里佳话。听说,爷爷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都要早早地给我这个老奶奶拜年问好,正月里他老人家也喜欢带这个懂事的儿子住妈家。那是老家东南面十多里的一个村庄,便也是我儿时常走动的老娘家。爷爷年长时,娶了邻村陈家窑我的奶奶郑银娥,一个很要强的花眼女人,听说曾祖父给他在当街祖窑东面盖了几间房,成家另过。祖父后来又在村西坡上圈了三间石窑,他的舅家辛窑子张家用高架牲口帮着驮回了窑石,便是我现在已然静卧在村西坡的祖窑,爷爷五十来岁时,奶奶就去世了,留下父亲弟兄俩和我的俩个姑姑,父亲最小,当时只有十八岁,还没成家,也便没有了母亲的关怀。
成家后的父亲,又靠祖窑不远的南坡掘土挖基盖了三间瓦房,这便是生我养我的家。东屋小西屋大的门窗都不一样,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二次工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迷团,却没问过在世时的父母。爷爷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靠坡小屋里去世的吧,大概。
爷爷一生勤俭,土改前家里有几亩薄田,定了个中农,我念书时,成分表里填的便是中农,记得很清楚。老人却留下一把很朴壮的拾粪叉,我小时用它绕村沟拾过粪。爷爷农闲时,便挑着一副货郎箱,往返于朔县和乡间。记得母亲说过,老人在上村东沟坡时,不小心将换来的鸡蛋打了许多,老人难过了好长时间。我小时玩过他留下的拔浪鼓和一面小铜锣,这面小铜锣我仍珍藏着,那个念书时我背过的货郎箱却不知兄长存否,当时里面还有搁盘。
常在外闯荡的人,知道的世故便多,要强却善良的爷爷传下这么几句顺口溜:
钱是世上养命的根,
白银子能买动黑人的心;
朋友弟兄把怨结,
父子俩人也无情”。
这是教育我们做人的本分和警世的家训。父亲姊妹四人,虽早早失去了祖母对他们的呵护,他们更早地懂得了人间的真爱,在困难的日子里,总是互相帮衬,在我的记忆里,他们见面也很难,那时,上世纪五丶六十年代是中国人口增长最快最多的时候。各家都有五六个娃娃,一大滩子人家一年四季精打细算过着那个穷日子。只是到了农闲大雪封山或正月闹秧歌的红火时,才互相走动走动,见面总有拉不完的亲情话,问候着,安慰着对方,从来没有听过他们告诉别人家的是非。走时,嘴里念叨着还有没顾得做的可囗饭,捎带着拿点吃的。这浓浓的亲情一直到他们一个个不舍得散手人间。我的父亲和爹爹长眠于故乡那方热土,我的两个姑姑也长眠于他们操劳了一生的县城南坡和西湾。但这份亲情一代代也延续到了我们下一辈,这也许就是家风吧。
在这个清凉的冬月里,他的贤侄,我的福祥叔也归葬鞍子背祖茔,老弟兄们又都聚到了一起,这两天该有喝不完的酒,叙不完的旧吧!这次在事宴上,我听到一个非常动人却心酸的故事。已经七十二岁的喜生哥跟我和三叔、文哥告诉:在当年那个少吃没喝的农业社时,有一次玉熬大爷进城顺便买了一瓶绝对的纯高粱酒,那时的酒都是光瓶,硬铁盖压口,淡绿色的瓶身全是一斤装。大爷便叫了住的很近很亲的五爷爷,西坡的大爹丶父亲以及花园子的成正大爷,父亲坐在锅头,喜生哥蹲在旮旯,看爷儿几个准备开喝。可能天气冷,酒也烈,便去温了喝。白家人大都是急性子,千思虑万警慎还是把那个瓶底搞掉了。酒流洒一席,芦苇席下的土炕,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份厚重的礼物。情急之下,五爷爬倒头便去吸这可惜的酒。酒渗的快,那时还年轻的爷吸得急,酒不知到口么,干燥的炕土却吸出来了,弄了个灰头灰脸。这下众人不可惜酒了,全强忍着笑看他那张脸。哥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大爷捣住。酒虽没喝成,但这艰难岁月里的凄凉而温暖的故事却让人不曾忘记。
爷爷还留下一段口头禅,说:
人比人活不成,
骡子比马骑不成,
回头再看推车汉,
比上不足比下余。”
这是多么豁达的人生观!爷爷晚年的时候,哥哥和姐姐他们正在经历快乐的童年。吃饭时,母亲总好催他们快点吃,爷爷却说:催衣还不催食呖!这你细品,穿衣要利索,那不是上学便是干活,能拖泥带水吗;但吃饭是生活,快了易噎且难消化,对胃口不好,.没个好的身体,做什么都不行。我们常说,吃好吃赖但要吃饱,这又是待客之理。
爷爷晚年的时候,已不干预家务,只是拾掇拾掇家具拾拾粪,爹爹和父亲却过得很好,爷爷据家人说72岁那年,安祥地走了。但这勤俭持家,善待他人的家风却保留了下来。
庚子鼠年,腊月十九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