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上一跃而下的一刹那,吴小五就后悔了。冰冷的河水无视她的挣扎,像饥饿的巨兽,寸寸撕咬着她。
今天天气很好的。虽然是冬天,但是太阳暖暖的。桥头那个每天抱着把旧吉他唱歌的人今天也还在,他看起来很自由,就是有点冷。
所以她买了一杯热豆浆给他,她转身走的时候,他还给她唱歌。
吉他依然走调,但是他的歌声很动人。因为他的歌声,她有过几秒的迟疑,但也仅仅是几秒而已。
谢谢你。但是不要弹了,你的手都长冻疮了。
水灌进她的眼睛,太阳光也变得朦胧起来,像打了马赛克一样。
她在慢慢地往下沉,她看到自己的围巾漂浮在河面上,大红色的,像血的颜色,像生命的颜色,却不再是她的颜色了;她看到自己脚上的雪地靴掉了一只,啊,另一只去了哪里……
吴小五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开眼,看到阳光。好刺眼,但是好暖和。
吴小五的头很痛,她努力动了动,效果甚微,她连手都抬不起来。她居然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这么无用吗?
她只想抬起手,摸摸那个人的脸。而已。
那个闭着眼睛的,嘴唇干裂的,面色苍白的,了无生气的……流浪的人。
对不起。
隔天她在社会新闻里看到了自己,脸上被打了马赛克,新闻里她被叫做“一轻生的年轻女子”,一名“流浪汉”救了她。
新闻媒体大肆赞扬了这位流浪汉的英勇行为,也严厉批判了那位“轻生女子”的鲁莽无知。人们自发地在河边摆起鲜花蜡烛,卡片上写的是满满的同情敬佩与深切缅怀。
夜里的冬天还是那么冷,白天的太阳就好像假象一样,吴小五在河边坐了很久,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
她张开手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上面还有个小孔。
你跳下来做什么?你的豆浆喝完了吗?你不要你的吉他了吗?不怕你用废纸写的歌被风吹跑了吗?
为什么跟我说死过一次就不会想死第二次了?活着有什么好的?这是你一个流浪的人该说的话吗?这样自作主张左右别人的生死,你凭什么?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河水那么冰,你不冷吗?你的手上的冻疮不疼吗……
张朴疏。值得吗?
吴小五回到住的地方已经晚上十二点了,开门的时候,对面的门突然打开,把她吓了一跳。
一个男士探出头来,他的头发很乱,看起来像一个星期没洗,脸上带着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外卖。”
吴小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把手里装着一个柚子的塑料袋挂到了他门上,她关上门的时候听他说谢谢。
她不是故意笑得这么难看的,大概是上帝惩罚她吧,落水之后她的左脸面部神经出了点问题。
屋子里很黑,路灯的光勉强从一个小窗户里照进来,正照在桌上一把破木吉他和一叠发黄的纸上。
吴小五开了灯,但灯光昏黄,只聊胜于无。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几本书,便是全部。
倒是桌上的那把吉他和那叠废纸来得更有生活气。
吴小五想找枚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笑起来到底有多难看,但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镜子。
她有多久没好好看过自己了?
罢了,左右已经是个面瘫,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吴小五从包里拿出一个线团,这是她刚才在附近的超市里买的,两块钱一个。
她找到线头之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枚五分钱的硬币穿了起来,在脖子上比了比长度,用牙咬断线,将硬币挂在了脖子上,线的两端打了五个死结。
这以后,是她的幸运币。
隔天吴小五依然是晚上十二点多才到家,楼道里碰到了一个外卖员,她侧身让了一下。
回屋开灯后她就在桌旁坐下,从抽屉里将一叠纸拿了出来。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放了进去,轻轻压了压之后封口,最后又将其压在了垫被下面。
如果有小偷进来,掀开垫被看到的是一叠废纸,大概会骂这家主人白痴吧。
不过,应该也不会有哪个脑袋被门夹了的小偷会傻到进她家吧。
吴小五抱起桌上的那把吉他,手指轻轻地扫了扫弦,吉他发出几声奇怪的嗡嗡声,伴着一丝尖锐的杂音。
吉他上面打了好几处“补丁”,也就是用透明胶布贴了一下,时间久了透明胶布边角翘起来,黑黑的不知道是沾了泥还是那人手里的汗。
背面右下方,用很好看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张朴疏。这是他的字,跟那叠纸上的字体是一样的。单看字的话,她会觉得这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书法家。
吴小五脑海里闪过张朴疏的脸,苍白的,满是沟壑的,却总是干净的,带着笑意。
啊,这个字,才配得上那样一个人。
吉他弦已经生锈了,她的手冻了一天,弹了几下便觉得钻心地疼。疼得她都哭了……
疼,是真的疼。
两天了,她终于哭出来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她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压着喉咙像是要断气了一样。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左脸,映在一枚大红色边框的镜子里,很是悲伤。
“张老三,你混蛋。”
番外:
吴小五就叫吴小五,户口本上就叫这名儿。
她大姐叫吴秀莲,二姐叫吴秀丽,三姐叫吴秀秀,四姐叫吴秀娣。
就她,叫吴小五。
她爸不开心的时候,就打电话骂她,说该给她起名字叫吴用的,她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她很想告诉她爸,《水浒传》里的吴用很有用,是个聪明的军师。吴用这个名字,比吴小五好。至少听起来不像这么随便取的。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她爸没看过《水浒传》。
秋天的时候吴小五在桥边看到一个抱着吉他唱歌的人,她听的歌不多,但是他唱的这首她听过,叫《消愁》。
但是他唱的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吴小五说不出来,她只听过一遍那歌。
吴小五挺喜欢听他唱歌,就远远地站着,偶尔假装看手机,偶尔假装等人,偶尔假装四处看风景……
吴小五听另一个流浪汉喊他“张老三”,她居然觉得爸给自己起的名字也挺好的。
张老三突然喊住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他问她叫什么。她反应了半天才记起自己的名字,说我叫吴小五。
张老三说,嚯,真是个好名字,跟我张老三一样威武霸气。
吴小五也不知道这名字到底霸气在哪儿,就跟着傻笑。
隔天她听到张老三唱:
我独自坐在马路上
有一些话要对你讲
我已经知道你名字
Woo… 小五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天空的方向
云的笑容像是面前的
Woo… 小五
这首歌她听过,叫《花房姑娘》,他把词改了,送给她。
她说谢谢你,你是很久以来,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
就像那天,她也是很久以来,唯一一个给张老三买热豆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