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阿生(小小说)

我的情敌师兄阿生死了。

我没笑,也没哭。只是在听说他走的那天,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火光明灭,映在玻璃窗上,像他最后那个梦里,审判庭的灯光。

都说他是为一个女人毁的,可那个女人,也是我的初恋。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少年心动,是真正让你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一听见名字心就抽的那种。但她爱的是阿生,从一开始就是。

2012年4月26日,市检察院的文书送到他办公室时,他刚在离婚协议的庭审笔录上签完字。同一天,他被带走。5月9日批捕,第二天,手铐第二次铐上他的手腕——上一次,是他亲手给下属戴上的。那时他还是副院长,在法庭上一言九鼎,说“依法办事”的人。

中院宣判那天,法槌落下,十二年。旁听席上鸦雀无声。他却笑了,嘴角扯开,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层冰,冷得瘆人。那笑不像人发出来的,倒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可没进监狱多久,他堂弟就来办了保外就医。理由写得清清楚楚:精神分裂,无行为能力。那个曾经在法庭上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男人,疯了。

阿生是民大政治系的,我们同乡。在学校时,他是那种你抬头看都觉得刺眼的人。成绩第一,篮球场上能一个人打穿对方整条防线,说话不多,但每句都沉甸甸的。我们私下叫他“会长”,他也不纠正,只是偶尔在老乡聚会上,端起酒杯说一句:“人生在世,落地三声命正定,食这么多,睡这么宽!”我们都当是哲理,后来才懂,那是他对命运最早的轻蔑。

他娶了林晚,中文系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像月光洒在湖面上。他们是真的般配。阿生升副院长那天,林晚穿了条红裙子,在单位的庆功宴上弹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坐在台下,一直看着她,眼神软得能化出水来。

可我也看着她。每看一次,心就往下沉一分。

后来他变了。不是一夜之间,是一点一点被磨掉的。刚当庭长那会儿,他还坚持原则,拒绝请托,退回礼金。可慢慢地,饭局多了,项目多了,话少了,笑容也冷了。他开始把办公室当接待室,把判决书当谈判筹码。他跟人说:“我现在做的,是为了她们娘俩以后能过得踏实。”

没人知道林晚什么时候知道的。只知道有一天,她抱着女儿搬走了,没留地址,没打招呼。后来听说,是个女人拿着照片找上门的——那些审批项目背后的利益交换,那些酒桌上的暧昧,那些他以为“只是工作需要”的事,全被摆到了她面前。

从那以后,阿生就开始疯了。

他不认人,不认家,只认那件旧制服。那是林晚亲手熨好、在他上任那天送他的。洗得发白,袖口起球,他却天天穿着,天不亮就往市法院走。

他就站在大门口,不说话,不闹,就那么站着,盯着那扇门看半天,再慢慢挪回去。我们几个老同学凑钱想送他去住院,他堂弟也试过带他去医院,可他一见白大褂就发抖,嘴里念叨着“我没病,我是法官”。

父母先后走了。他爸走的时候,他坐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穿着制服,嘴里嘟囔着庭审程序。他妈临终前想见他一面,他没去成——那天他“开庭”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对着空气宣读判决书。

后来他彻底流落街头。桥洞、车站、菜市场边的屋檐,都睡过。最后,他固定在城南公园的长廊里,睡一张水泥椅。白天蜷着晒太阳,晚上把制服裹在身上当被子。有人给他饭,他接;不给,他也不讨。城管赶他,他不跑,只是默默换张椅子,第二天又回来。

农历八月十四,天气转凉。

有人看见他在长椅上躺了一整天,腿肿得厉害,像是走不动了。傍晚他挣扎着起来,在街边转了两圈。米粉店的热气扑在脸上,水果摊上堆着柚子和月饼,他停下脚步,又走开。没人注意他,也没人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回到长廊,躺下。夜灯昏黄,照着他凹陷的脸。他睁着眼,一会儿看远处那栋烂尾楼——三年前他签的字,项目烂尾,资金蒸发;一会儿看长廊里散步的人,手里拎着月饼,牵着孩子,说着“明天团圆”。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他开始做梦。

梦里是审判庭。高背椅上坐着审判长,他坐在被告席。他认得那个位置,也认得流程。可他不看审判长,只看旁听席第一排。

林晚坐在那儿,穿那条淡红裙子,头发整整齐齐。她没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像是一本旧相册。他想喊她,可发不出声。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收钱时的慌乱,想起在酒桌上被人敬酒时的得意,想起林晚最后一次看他时的眼神——不是恨,是失望,深不见底的失望。

“阿生,在任期间贪腐渎职,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审判长念完,抬头,“现刑期已满,准予释放。”

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干净的囚服。狱警打开门,指了指外面:“你家人在等你。”

门口站着三个人。母亲穿着素衣,头发全白;林晚还是那条红裙,眼角有皱纹,但眉眼未改;旁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像极了年少时的她。

他扑通跪下,抱住林晚的腿,眼泪决堤:“晚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林晚没哭。她蹲下来,用手——那双曾经弹琴的手,如今粗糙皲裂——轻轻摸他的头,像哄孩子一样:“阿生,我等了你十二年。记住了,做人不可骄、不可奢、不可贪、不可恶,要勤、要俭、要德、要善——我们回家。”

他猛地抬头,想看清她的脸,想握住她的手。

眼前一黑。

他醒了。

还是长廊,还是水泥椅,还是那件破制服。风从脚底灌进来,冷得像铁。

他张了张嘴,想喊“晚晚”,想喊“回家”,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一口气,慢慢散在夜色中。

八月十五,中秋。

小城万家灯火,月饼香飘满街。没人知道,公园长廊的水泥椅上,有个人再也没能醒来。

清洁工傍晚扫地时发现的。身子硬了,脸朝天,嘴微微张着,眼睛没闭全,眼窝里像是有泪,结了霜。

派出所来人看了看,登记了身份,走了。监狱的人核对信息,说人已保外,不归他们管。最后是民政局的车来,拿了个黑色胶袋,把他装进去,拉走了。

没人通知家属。他已无家。

我们后来才知道,林晚带着女儿搬去邻市,在一所小学教语文。她没再嫁。每年中秋,她都会寄一盒月饼到我们这儿,不寄到法院,也不寄到他家,只写一个地址:**市法院家属院3栋2单元501——那是他们曾经的家。收件人:阿生。**

盒子里的月饼是无糖的。她知道他有糖尿病。

我们想起他那句“食这么多,睡这么宽”,忽然懂了——他不是不信命,他是亲手把自己的命,走窄了。

中秋过后,长廊的水泥椅空了。风吹雨打,青苔慢慢爬上了椅面。

阿生,一路走好。

愿你梦里,不再有法庭,不再有判决,只有那条红裙,和那首没听完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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