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殇

引子

楚王宫里最好的剑士当属叶衷。

   叶衷的剑也是从父亲传下的珍宝,不知由哪位佚失了姓氏的名家所铸,纯青的铁,韭叶似的圆刃,折光处显出细细的蝤龙的花来,剑柄上镶着饕餮玉剑首。

   王子烨一直垂涎此剑不能得,而后作了王,与众国交好,得到各地名师的造剑才慢慢打消了要叶家那柄无名剑的念头。

   青锋纵然硬冷如冰,但有时也缠绵似水。就像叶衷的心,在楚宫寂寞的深夜,坐守着一弯淡金朔月如钩。宫檐苍青孤凤的长颈像蛇一样伸展向天,衔下青铜风铃摇曳作歌。楚地向来潮湿阴晦,就连堂皇的王宫在歌舞尽时都会弥散出颓败的气息,仿佛朽烂了先王们的漆案雕榻,斑驳了迟暮美人的明镜,有一种青绿色铜锈般蔓生的惆怅。叶衷看看自己在月下的影子,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佩剑来,凛然青锋,寒气逼人,他在月下舞了一阵,似银蛟出水,潇洒豪迈,收势又极其利落干净,白袍上不沾半点尘埃。叶衷就着初冬的月光看到上倒映出自己英俊的面影,不楚微微出神,弹剑轻唱道:

名剑昭兮皎月光

青锋凛兮寒星华

持幽梦兮涨春愁以为怅

思美人兮旷英雄难以为……

   他看剑的冰刃上慢慢现出一朵梨花的影子,剑锋仿佛是一汪水,而花朵从下面浮起来,袅袅舒展。这萧锁的王宫,如何会有花朵飘在剑上?叶衷四处环顾不见花树,拿手去拂拭,那一朵清影却如沾了体温的冰花一般化了,一点痕迹也没能留下。

    叶衷被楚王准假回家的时候已是三月的春天了。他的家在楚地的东南部,越过云梦泽,沿湘水而下,一路上苍云流卷,水天一色,如茵的芳草把马蹄也染香了。遥遥看到去路必经的林子,家已不远了。叶衷的心被扑面的春风洗荡,浩达清明,他束紧了镶着和阗美玉的玳瑁冠,正了正肩上的包裹,挥开佩剑打马飞奔,只听得风声啸啸,激水飞扬,转瞬便入了林子。追风马慢了下来,呼吸着春花的香气,打个了响鼻。叶衷看着自己的坐骑摇晃着脑袋,把满颈的鬃毛抖得哗哗直响,原来是一花障目,遮了它的去路。叶衷轻轻拂拭下来见又是梨花,不免一怔,四顾时,只见高树抽枝,翠色逼人,一色的青绿亦没有花的影子。叶衷把那花送还回风里,越往前走,路却慢了下来,仿佛是久无人走过而茂长了丛莽,横生了枝丫。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却是坟冢,素馒头样累累,蓄着萋萋的荒草,他终于看到那两次来得诡莫的梨花,如今已开满坟边众多的花树,积雪一样艳白鲜洁,晶莹明亮得把墓地的阴郁给驱尽了。追风放慢了脚步,缓缓绕着这些坟墓而走,叶衷身临其境,想起死去已久的父亲,暗暗悲伤起来,他举目寻找继续的路,却见一个少女袅娜的影子在坟地边缘,伊是一身白衣,挽着小篮,头上缠着的孝带被风轻轻吹得飘动,湿润迷离的样子像是一片欲化不化的雪。叶衷情不自禁地操缰驱马往她身边去,借机看了她一眼,却见那少女的容颜竟是梨花胜雪样皎洁美丽,长长眼睫覆着两剪秋水柔如蛾翼,薄唇嫣红是不小心滴在素锦上的血,

    秀发润泽如碧,挽成尖尖青螺的样子,耳后垂下一络好似多情地抚在胸前。

    叶衷愣了半晌,他在王宫见了多少美人,一个都比不上眼前的女子,仿佛是这坟荧梨树的精怪,不知吸食了多少腐尸的骨髓,而陈年的积血累集成吻上的那点鲜红,妖孽般勾人魂魄。叶衷被她的艳色所迷,有些情难自禁,便收缰停马跳下,到她的面前去,作揖道:“请问姑娘,往桑罗村去的路怎么走呢?”“桑罗村?”女孩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抬眼看他,见并不认得就不肯说,他于是笑道:“姑娘也是桑罗村的?姑娘可知一户姓叶的人家,世代都是剑士,老爷早已去世,唯有夫人叶辛氏健在,有使女仆从三四个的。”他一面说一面看她,却见她的脸慢慢红起来,害羞似地嗡嗡道:“公子是叶家何人?”叶衷答道:“在下就是叶公的儿子,叶衷是也。姑娘可愿指路了吧?”

    哪知那女孩听了这话却是脸上红晕似火烧起一样,就是用袖也难以遮掩,她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抻出一只手去指了下方向,便掩着脸逃开了。叶衷心下诧异,也不再追究,只拾缰上马,往女孩子所指的方向而去。

   叶宅早从驿使那得知了少爷要回来的消息,夫人天天都叫使女洒扫收拾庭院,窖藏了多年的好酒也搬了出来,鸡羊猪牛都收了栏,只等他回来便宰杀接风。

   叶衷回到家里的时候正是临近晌午,远远地望见自家的小院里梨花盛放如雪,他一怔,想来三年没有回来,却是和以前大不同了,再进了门时,母亲急急迎上来,抱住他便喜极而泣,叶衷把母亲拥在怀里,好生抚慰,抬头时却惊呆了,他又看到那个在坟地里谋过一次面的女孩儿,此时正站在母亲背后的梨树下含羞带笑,她换了一身浮漾着暗花柔绿的衫子,荷叶碧的衣襟往下叠了参差两重,掩着纯白的裙裾,露出一只红椒儿似的丝履尖尖。织金的碧丝绦系着窄窄的小腰身,柳枝样窈窕。再看伊秀发,早已新盘了蛇髻,簪上了鲜红血瑙信子般的银发针,跟坟地里所见的素容完全不一般了……

   原来,这女孩子,就是叶夫人在家信中提及的为儿子物色的新妇姜碧如。姜家原在数百里之外的潇水,与叶家是世交。姜小姐在襁褓中时,叶衷刚好五岁,一次,姜父携家眷来访,叶夫人没有女儿,抱着伊爱不释手,让两个男人开起了儿女亲家的玩笑。可惜夫妇俩先后病逝,姜家只这么一个女儿,跟着乳娘渡日,孤苦无依。叶夫人得信后,想到亡夫生前与姜父所说的话,虽是玩笑,但大丈夫一诺千金,女方家里落了难,更应当扶持。于是夫人便派人把她接来,伊又忧愁双亲孤坟无人能孝。夫人于是把姜氏夫妇的遗骨也迁了来葬好,待碧如如同已出,从衣到食全是主子的样子。女孩子安了心,渐渐出落得倾国之貌,越发可怜可爱,夫人视如已出,等她及笄便把儿子召回来完婚。

   碧如心同容貌,七窍玲珑,正好这天给父母上坟遇到未来的夫君,害怕自己孝服的样子面迎失礼,就骗了他往远路绕去,自己急急赶回来换了衣妆。叶衷万料不到自己此生有这等艳福,被她小小算计一把,却是又惊又喜。他像饮了酒一样不能自已,急急上前去向碧如作揖,“娘子-----”一声未出口,自己倒红透了脸,叶夫人和使女们看到,都掩口笑起来。

   婚期的吉时定在叶衷回来的七天之后,夫人怕儿子一路上劳累经不起喜事的折腾,特意安排了这几天的休养,哪知叶衷这七天都是食不知味,睡不能寝,比刚回来时反而更消瘦了,他每日里的眼光就是跟着未婚妻来去,隔帘花影,魂魄游走,卑微得像粘在她裙幅上的一只青蛾。使女和家仆们见了都小声嘀咕而笑,唯碧如却收了笑意,不敢见他,转而往冰雪的冻子里去了。

   第四天的夜晚,叶衷实在耐不住性子,悄悄到碧如的房前叩窗窥望,待她蒙蒙胧开了门探视时,却被他一脚踏进门里整个儿地抱住,男子只觉得软玉温香,秋水似漫涨臂中,那样纤细的身子却又楚腰怯怯,不足盈怀。叶衷,在春夜月色轻绿的波光里俯视怀里的美人,如持着一杯玉爵的酒,柔香敛滟。

   碧如起先是挣扎,怎奈那男子的手臂强捍似铁,扭动了半天像是蜻蜓撼石柱般无济于事,未谙人世的少女,怎历过这样的事?羞怕攒心,惊惧得发抖,竟不能叫出声来,任凭他一手捉住了她的两只腕,腾空了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来。眉黛春山,目横秋水,张惶间秀发散乱,红萼斜飞------叶衷不知是自己束缚了美人还是美人窒息了自己,他一鼓作气地把她抱进去按在了帐里。碧如本来就是睡半起来,只披了一件雪青色的外衣,连腰带都没有系,经不起这般的折腾,一下子便只剥脱得剩下贴身底衣,这时叶衷已十拿九稳,止了他的凶猛,温柔地裹她于身下,尽其所有又是好一番缠绵……

    夜已经深了,月亮是飘浮的花瓣荡漾在青云里,浅绿色的月光打湿了床前散落素白的衣裙。碧如的小床吱呀呀摇撼着,纱帐上荡漾起迷离的涟漪。一切像是沉淀在青碧悠远的湘水之底,夜的深沉湮没了少女负痛的呻吟,她素白的手脚依是在挣扎的模样,然而已是上了钩的小鱼不可摆脱了。

   次日,叶衷赤着上身背荆条去母亲处请罪,奇怪的是,叶母却不责罚他,只长叹一声道:“她本是为你娉的妻子,何必如此心急。我知道你在王宫里当差,早已被声色浸淫。亦知碧如美色,岂是一般男子所能抗拒?只我未料,我儿身为士子,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七天的等待只教你斋戒,求个平安,而如今你却破了这个吉时与规距。”“本来她的容貌太美,就是不吉利的。但为娘觉得你父亲生前最讲信义,虽是一句玩笑,也必要当真才不违他的德操,不管这姑娘是瞎是瘸都得娶来。可不想美得如此妖异,竟致我把所有年少一点的男仆都辞了。自古色伤身,亦攻命,看来我儿真要为她而受苦了……”说到这里,夫人再不忍继续下去,仿佛预知了将来一般悲伤。叶衷本是讨罚,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一番话,他百思不解其意,只得向母亲深深一拜,退了出来。

    叶衷穿上衣袍往自己的住处去,远远见着他的碧如靠着院中的梨树站着,早晨的花香馥郁,有一种淡淡的酒酿的香,天光如洗,穿透梨花的莹白,泻在伊身上,碧如低垂着脸,一袭浅青色的裙裳,类似于初磨的青冰,仿佛阳光起来便会一寸寸溶化……叶衷遥遥地看着,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是那样地不真实,对她的爱只不过是浅尝辄止。黑夜里肌肤相亲的幻觉暴在白天便像沉香焚烧,烟般只留芬芳而形体已荡然无存。

    婚礼按期举行,由于女方家里已无亲人,仪式便简洁了许多,人们大都是为一顾新妇的天姿国色赶来,挤得叶宅水泄不通。只是心细的使女们发现,一向宠爱碧如的叶母再也没有碰自己的儿媳一下,脸色在闪烁的烛光里阴晴不定。一对新人的长发被结在了一起,两手交握,碧如的指尖冰凉,微微发着抖,一派洋洋的喜气里,谁都不知三天前夜里发生的事,直到媒人把一尺素白绫交给新郎的时候,碧如的眼里噙着的泪水才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向晚,青丝流布,衾暖鸳鸯,叶衷兴致比初夜更甚,新妇承受不住,泪水涟涟,恍如梨花带雨,比往日更加娇美。男子不能释怀,一任自己趋情纵欲。残月偏西,碧如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却见丈夫把墙上的佩剑取下,往手心一抹,鲜血涌出,淌在白绫之上,绽成朵朵桃花,映红了美人苍白的脸,伊止了哽咽仰头看他,在他转身把剑挂上的时候,却从后面抱住了他,将脸儿埋在他的脊梁之上……微明的曙光漏进了湘帘,如流水一样抚摩着两人裸着的身体,绢帐上绣满了银色的勾蔓蚕花,美如春梦。

   姜碧如是与新婚的丈夫同骑一匹骏马回到国都郢的,叶母本嘱咐家里的老仆驾车送他们过去,谁知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叶衷一刻不肯离开妻子,哪肯让她就带着使女坐车?执意要抱着她乘马去,又自己亲手改良了马鞍,特别蒙了很厚的麂皮在上面让她舒服。离开的时候,碧如贴身的使女阿环看着满箱的行李坐在车上。叶衷则美人在怀骑马跑到前面去了。

  潇湘的晚春比仲春要暖和许多,梨花已在陆续调零,像即化的雪,已不如初见时那样洁白了,叶衷的经过打破了坟荧的宁静,马蹄声震落了更多的花朵飘下来。碧如伸出手来接那些花朵,细细捧在掌中玩耍,她长长的眼睫像一对抖动的蝴蝶补扇着翅膀,让他禁不住去抚摸。叶衷的手,从妻子光洁的前额往下,经过颤动的眼睛到秀丽的鼻梁再到小巧的嘴唇,他觉得自已正在抚摸着无比珍贵的珠宝,造化的极致让男子惊叹一个女人可以生得如此精美,竟比王宫里最盎贵的玉器还要柔润。他紧紧拥她入怀,浴在随风飘落的梨花雨里,追风也投了主人的情致,停住了脚步俯首去吃鲜嫩的青草,不时把梨花也嚼了进去。老仆赶的马车响着清悦的铜铃声遥遥传来。

   进了郢城,叶衷没有把自己美艳的妻子藏进马车里,他实在不愿意离开她一刻,她就像心爱的剑一样必须出入随怀的,春光如此明媚,碧如的刻意躲避也没能逃得过人们的眼睛,守城的将士凡是眼光触到她的,全惊得呆住,然后就像磁石一样被吸起,竟致没有注意持着御牌的使臣苏衡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为楚王搜罗的各国奇珍风尘仆仆地回来。叶衷怕妻子骑马累了,便抱她下来走动,谁料,一路上,经过的百姓没有不惊艳的,而女人们在她面前几乎不敢照面,低头垂目自叹不如……。碧如的脸红得很利害,她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袖子,请求他让她坐在车上去,但叶衷突然心里涨起一股豪气,是当众炫耀名剑般骄傲,他冲动地一把将妻子推开,又拉住她的袖子,迫使她无法遮掩住自己的容颜,此时的郢城,阳光明亮得清澈如洗,整个城都因为碧如的美貌而鲜亮了许多……叶衷正得意间,忽听得左前方传来一声惊呼:“郢都竟有如此绝色……”叶衷抬头,见是使臣的马车,苏衡大人落在了后面,到拐角处依然目瞪口呆地张望,仿佛脖子要被扭断。

   苏衡的车队穿过了集市,走上直通王城的大道,初夏的阳光灿烂得让他目眩神迷,他很久都没有呼吸过家乡的空气了,他的心一直想念着那个美人,不停地在狂跳。车队进了王城,到了萧索的后宫正殿前停下来。苏衡下马掸掸身上的灰,走到后两个马车前,把一幅檀木封腰,绣着描金青凤的锦帘轻轻掀开,一只女人素白的手扶住了车壁,有珠玉的步摇声清脆作响。宫人们赶紧来侍候,只见十辆马车的锦帘依次掀开,如满盛了珠宝的箱子开启,美人的花容月貌,如云的秀发,湘水旖旎的长裙,红唇娇影,莺啼燕声,让肃穆的楚宫一下子变得柔情滥觞起来,胭脂香粉的味道也弥散出好远。女孩子们来自诸候六国,都是十三到十九岁,正是情窦初开,爱说爱闹的年纪,她们离开家乡,被选召到楚国郢都的王宫,心里有说不完的新奇。除了几个出身贵族的少女缄默不语之外,其它的姑娘都来自民间,不太懂规距,互相讯问路途的艰辛,三五成群地说说笑,有的甚至拉扯起来。苏衡看着不好,便上去要求平静,谁知平息了这个劝不住那个,他正急得发晕,忽然大家像得了号令般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女孩子们本来正在扯着玩的赶紧放下手拢住袖子,而说着正欢的也立即闭了嘴低下了头。

   楚王高高地立在正殿的丹樨之上,头戴三尺高的青丝络金王冠,雕龙玉簪衔下一串金碧相间的琥珀与翡翠的流苏直到肩头,身着漆黑锦宵青龙王袍,漆红云火,金银丝嵌绣,龙眼缀着碧翠如暗夜里闪亮的星辰。王袍长长的后裾曳地六尺余,袖笼极大,几至垂地。腰间缀着緾银青丝玉络,结着白如羊脂的和阗美璧与鸽卵大的明珠。一柄青铜柄错金长剑系在腰间,越发显出他身形的高大挺拔与威严。

   但这楚王,却是年轻,甚至俊美得让人心动,他剑眉入鬓,凤眼凛凛,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冷冷地将台下的女子扫了一遍,这些他未来的妃嫔美人一个个像傻子一样瞅着他不能动弹,看到苏衡跪下之后才慌不择地地下拜,口中大王万岁地乱喊一气。苏衡无助地抬起头想解释路途迢遥,实在无法训练她们时,楚王看也没看他一眼,厌恶地转身,“又是庸脂俗粉!”这一句飘进苏衡的耳朵,让他在夏天的暖阳下打了个冷战。他绝望地看到离开的楚王向后挥了一下手,作了一个切的动作,持长矛的卫兵们就跑了下来,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臂,苏衡几乎要哭出来,先前的得意一扫而尽,在挣扎间,他的帽子掉在地上,被卫兵踩了个稀烂,苏衡在要被拖出宫门时突然醒悟,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呼喊:“再给为臣一次机会,殿下,为臣知道,有个倾国美人,万众莫及,她就在大王的身边,就在郢都!”

   楚王停住了脚步,他怔了一下,问身边的宦臣赵尹:“他说什么?”赵尹嗡声嗡气地回答:“苏大人请求陛下再给一次机会。”“本王给了他几次机会了?”赵尹回答:“两次。”“嗯,先押他三天,杖八十。”“那些女人?”赵尹暖昧地笑了笑,小声问道。“发入掖庭为奴。”楚王说到这里,拂袖而去。

   苏衡再次来到楚王面前是三天之后了,青铜的鹿角灯烛焰摇曳,香脂散发出如酒的芬芳。楚王穿着银灰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黄玉床上把玩着一柄象牙漏雕剑首的来自赵国的名剑,细密织花的黑色的蝉衣像轻烟一样笼着他,配上凛利的眉目,是一条淡云之中的苍龙。五个仿佛金鲤的美人身着一样的鹅黄色绣石青湖纹的宫袍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鹅黄色的绣袖笼着她们洁白的手臂,微微发抖。

   苏衡棒疮未愈,膝行至王的榻下,周身疼痛。他将脸贴近了地面,感到楚王把冰凉的长剑放在了他的劲项上,吓得浑身打抖。“说吧,最后一次机会在哪?”楚王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在暗影里仿佛是冷笑,不,他的笑容从来就没有温度,剖开他臣子的胸膛亦没有过迟疑,苏衡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她是您殿下的剑士叶衷新婚的妻子姜氏……”楚王没有说话。苏衡斗胆抬头,看到这俊美而凶残的男子阴影里的半张脸上,眼光似闪闪的烛火跳动,他抽剑回去,用一块积雪般洁白的羊绒轻轻拂拭,“本王最爱美人和剑,此剑也是你从赵国求来的。”苏衡赶忙点头答应,“你费了本王十二颗夜明珠换得这柄赵剑。可是,此剑却不及叶衷一半,本王难道不如匹夫吗?”苏衡连连应声求告,王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如梦若幻的诡笑,他猛然立起,手起剑落,只听得豁的一声,苏衡的头颅迸裂,纵向而开,在美人们的尖叫声里被劈成两半,像一堆烂泥摊在了地上。

    楚王转脸面向那些花容失色的美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甚至连这把剑也不如。”

   郢都没有梨花,碧如像鱼儿离了水一样坐在院子里闷闷不乐。阿环端着木盆,在竹竿上晾衣,她偷眼看看女主人,见她坐在石凳上,用手支着粉腮。女子在清晨的阳光里柔和得如一块美玉,长发披到腰间,梳了个松松的绾结,用一支和阗青玉的燕子簪着,梅子青的裙裳,一色无花,只在襟袖上掐了艳青的线牙,越发似出水的碧荷一般清雅。阿环虽是小姐自糼的使女,可面对如此美境居然也发了怔,呆呆地看她,竟致飘落了手中的水绿底衣。

    阿环身后,院门打开了,进来两个男子,为首的着深褐色茧绸短衣,窄长脸,鹰鼻鼠目,后面那人却穿戴着士大夫的绢丝深灰色长袍,广袖深襟,漆丝高冠,仿佛叶衷的身形,肤色极其白暂,形容也是少见的俊美。不知为什么,碧如一见这人便感到害怕,他走近时,细长的丹凤眼里有一种磨快的刀子般锐利而冰凉的光,可看清她时,那光就变了,像铁剑投入炉中烧铸,一下子从冰化作火,自剑锋熔化成滚烫的铁水,沸腾着几至要烧穿她的胸膛。碧如刹那大骇,心一阵狂跳,她站了起来,惊惶地问:“请问先生到此何事?”

   他的眼睛放着光,从漆黑的夜色变成玛瑙一样的深红,他笑得很怪异,露出洁白的牙来却一直合不上的样子,“姜碧如……叶衷好艳福。”他用他天生的威摄震住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去,像是触摸一朵欲化的雪一样抚上了女子的秀发,正在这时,叶衷回家的声音已在院口响起,他下了马,兴冲冲地带着为妻子买的一幅裁衣的上等越绣而来,可见到此时院中的情形却惊呆了,男子手中的绣幅落在地上,右手一把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叶衷,见了陛---”楚王伸手示意赵尹住嘴,璀然一笑,笑容中竟溅着几星孩子气的妩媚,他转过身向着叶衷走去,叶衷没有下拜,直直地立着,说:“陛下微服出访,不至想品赏臣子的妻妾吧?”楚王淡淡地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美眸一瞬道:“叶衷,你尚为英雄,堪配如此佳人,可惜,楚天之下,莫非王土,姜氏之美,你无福消受!”

   楚王说罢翩然离去,叶衷咬牙站着,他在初夏的暖日里浑身发抖,他看到碧如就在几步外望着他,眼里噙着泪水,他艰难地伸手向她,抚摸着她咫尺之遮的影子,却一步也无法挪动。从未感到的恐惧笼罩住了他,他觉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正在被迫一点点地抽离自己的身体。

    碧如走过来,她不忍见他惊惧得变得灰白的目光如死,便轻轻地举起双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在伊掌心里柔软地扑动,像一对困在灯罩里的蛾子,使她感到有滚烫的泪水从手心里滑落,沿着手臂向下流,一直淌到了自己的胸口,让她的心一阵抽搐般的疼,却又缠绵悱侧,恍若每夜里他热烈而深情的吻。“大王,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他看上的东西,费尽手段也要得到。碧如,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软弱起来,仿佛哽咽的样子,抱她入怀,不知如何是好。碧如的声音很轻,但极其坚定:“我们走吧,拼死,也要离开这里。”

    夜半,月如钩,没有一颗星子,叶衷把妻子和使女扶上马车,将追风系在车后,自己驾车往城门而来,远远地看得到城外浓黑的山影。他的心得了自由一般飞速跳跃着,就在准备出城的刹那,吊桥缓缓地收起,城门关上了。两旁的守兵仿佛早已得令,驱动坐骑杀将过来,叶衷咬牙怒骂了一声,跳上追风,拔出了腰间的利剑,他们岂是他的对手,叶衷长剑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铜甲迸裂。

   顾虑车中的娇妻,叶衷无法跑上门楼杀死守兵亲自开门,他刺死了两名士兵,生擒了守将,将锋利的剑刃压在了他的咽喉之上“开城门!不然我杀了他!”叶衷对门楼上的卫兵大吼道,守将也慌乱了,惊惶地大叫要城上的卫兵把门打开。正在这时,忽然一支利箭射入守将的胸膛,正中了他的心脏,守将一命呜呼,叶衷转头看去,原来楚王到了。

    楚王没有穿长袍,一身绣满同色菱龙暗花的净青丝短袍骑服,外穿千丝锁子甲,朱红色披风,高领镶龙,锦绣护腕,肩上一对精美绝伦的错金衔环青铜兽头,手持牛角强弓,刚刚收势。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叶衷,本王怎能让你离开郢都?你带走了楚国的绝代佳人,会让这里黯然失色。”叶衷拨转马头,却见楚王的卫队、门楼的守兵全已张弓搭箭,便知如笼中之鸟,不可逃脱。“本王亦知,衷乃士,决不是献妻荫已之流。只可惜,本王不忍与这样的佳人无缘,更不忍足以艳冠后宫的美人只是一个小小剑士的妻子。”楚王笑容浓烈如酒,让叶衷觉得眼前晕眩起来,“我们在此城门前比剑,赢了本王让你带家眷出城,输了,你就把姜氏献给本王。”叶衷知道楚王自糼习剑,剑术亦相当不凡,但以自己的身手,赢他不是难事,他持剑下马立定,看着楚王将披风解下,持着那柄错金铜,象牙首的赵剑向他走来。夜风习习,吹起叶衷银藻浮花的白袍,他与黑袍的楚王相向而立,在青蓝色的月钩下,犹如一青一白两尾蓄势待发的龙。楚王先发制人,挥剑刺来,几个回合之后两人进入了酣战,楚王的剑法犹如他的人,充满了诡莫阴险的招术,剑剑直取要害,叶衷有所退让,只把他的进攻化解侍机夺剑,从不愿指上他的身体。但即便这样,楚王也渐渐不敌对手。他的脸涨得通红,怒气像山崩一样,他大力地呼喊着,奋力把叶衷的韭叶剑削开,人们听得砰的一声铁器碰撞的巨响,火花四溅,楚王急于取胜,乱了阵脚,他这一击太用力,几乎将自己的虎口震裂,那柄赵剑,纵精美绝伦,却也不抵叶剑的坚强,齐齐自锋腰断裂,胜败已成定局,叶衷顺势挑起他拿不稳的断剑,欲将兵器夺下以定胜负。官兵们看到这景况,料想王定大势已去,谁知叶衷的剑却没有把对方的剑挑开,而是直直刺入了楚王的身体,这一刹那,大家都惊呆了,叶剑削铁如泥,洞穿了王肩上的青铜兽头,楚王负痛捂住肩膀,手上满是鲜血。

   楚宫的天牢很暗,幽深似井,井口封上了一排坚固的青铜竖栏,苍灰的锈迹斑斑。

   叶衷因刺伤楚王而被判了死罪,事实上是楚王自己猛然将肩头送至剑锋之下的,这个举动使叶衷身陷大逆之罪。楚王根本不会放他出城,他所做的,不过是找一个理由更好地占有他美貌的妻子,他在天牢里戴着沉重的镣铐,想起母亲的话,心中痛楚。碧如果然美得妖孽,竟致楚王都用苦肉计来设法夺得。然而,他对她给自己带来的灾难却没有一丝恨意,听狱吏的意思,碧如亲自去求楚王宽恕自已的丈夫,为此,她可以听从楚王的安排,进宫去作他的妃子。

   叶衷无法可想,他数算着自己的日子,一想到妻子会被楚王所占有就痛苦万分,渴望速死。直到几天过去之后,楚王的赦令下来,让他们可以见上最后一面,他才见到仿佛隔了一生一世的妻。

   碧如来见叶衷的时候装束十分奇异,一身丧服般的黑,有细密的朱红色小小织花在 领襟袖口,胸上绣着朵朵艳红的梅花,像溅着的血滴。青纱的饰带一定是楚王的赏赐,绣了卷草的花还若烟一般的轻,似笼在月光下淡淡的雾水里。

   伊长发已如后宫的妃子一样盘成很大的云髻,用一支长长雕凤的红珊瑚簪子横着绾住,。浓烈的妆容使她的面貌变成一种让他陌生的美艳,厚厚的脂粉盖住了她真实的悲伤,眉毛拔得很短,眼角上了斜飞的赤霞,嘴唇鲜艳恍若滴血的梨花。她过来见自己的丈夫,怀里抱着他的剑。

   叶衷再一次为妻子的美艳震惊,他认为她真是驯服了王,连衣冠都这样堂皇了,便无法抑制住心头的妒嫉和悲痛,冷笑着,说:“你去作王妃吧,我本是不配享有你的美色的。”碧如轻轻点点头,向他笑了笑,把剑抽出来两端握好,往自己的颈上猛然一推,剑便从面前到了项后,仿佛从中间断开,越过了她的脖子又合而为一。叶衷诧异地看着她,剑上并没有血,他便知她定不是想要自刎,她对她依然是笑着,笑得美目流传,脉脉含情,她的颈项是那样地白,就像楚王抚弄的象牙剑首一般,她把剑递给他,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睛。

   叶衷很想拥抱一下妻子,但他不忍再让自己痛楚,他带上碧如送至的剑离开天牢,发现她艰难地缓缓转过身来,僵直地抬着头目送他,他不知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他说。追风被牢了过来,狱吏说是娘娘的安排,娘娘说过让他速去,千万勿留。

   叶衷痛苦地上了马,离了郢都,他刚出城门,马蹄才在城外的芳草上走了几步,就觉得腰间不对,他顺手一摸,湿而粘糊,一片腥味弥散,原是鲜血,殷红的血顺着剑中的血槽往下涌,一时间极其地多,在这苍黑的夜让他徒生恐惧,他发现自己周身无损,细细想到刚才的离别,那把剑极快,被她拉通颈项的情景,一时明白,只觉得毛骨悚然!

   青铜的博山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楚王半敞着淡金色的丝绸长袍,兴致盎然,碧如挺直着脖颈走进他的寝宫,对他微微一笑,有些含糊不清地说:“臣妾谢大王饶叶衷不死,臣妾在此向殿下磕头谢恩。”于是,跪下便拜。楚王陶醉在纳新妃的喜悦之中,目光肆无忌掸地抚摩着美人的秀发、粉面与长颈,碧如的颈项极美,如同天鹅,而领子又开得很低,可以瞥见她洁白的背脊,他正想着怎么共渡这如此良宵时。却听得碧如的头磕到了第九个,这第十下异常地响,像是东西落了地般咚的一声,刹那间,什么东西呲地一声喷溅了出来,是血洒了王的一身。再看时,却是大骇,哪有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明明是一个断了颈项的无头女尸,而她美丽的头,跌断了两尺长的红珊瑚发簪,把如云的发髻也弄乱了,断颈处削得异常光滑平整,美眸已合,嘴角含笑,她亲眼看着丈夫出了城门极其心安,便僵硬地顶着已断的头颅进来见了楚王,死得恰到好处。

   她应了与叶衷未遇时的征兆,虽恩爱共枕,最后也只能被美所累,作了他剑锋上一朵如冰雪般逝去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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