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障碍变得比较明显,大约是这几年间的事。在体会了各种形态的来自他人的恶意之后,心理上变得越来越抗拒,对熟人都表现得陌生而冷淡,对陌生人则更如木鸡一般僵硬。语言不论何时只要运用恰当,都可以作为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然而对我来说,语言已经干涸了,我是我,别人总是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别人。
在家的时候,只有我和男朋友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四周则都是陌生人。买菜买肉我都是去超市,因为不用问菜价。买超市里没有的生活用品的时候,即使街边的杂货铺里有,我也会去淘宝买,因为不用进店里和人说话。买衣服只去H&M或者优衣库这种只有试衣间和收银台有可能需要和店员说话的地方。但有些场所,比如麦当劳或者卖章鱼丸子的小店之类,我还是非得张口不可。你可能会说,不是还有外卖吗?然而比起去店里点餐,我更不喜欢和外卖的送货员打交道。
我的沟通风格是,能不说就不说,即使遇到非说不可的场合,也不多说一句。目光也是能回避就回避,能游离就游离。以最少的语言和目光接触,达成目的。
主动开口的询问非常困难,主动开口的抱怨更是天方夜谭。比如店家搞个促销活动,我也只能直勾勾盯着广告宣传牌暗自揣测,即使心存疑问,也完全无法向店员询问。
我曾见过有的食客,因为端上来的食物与照片不符而理直气壮与店员理论。换我我就完全不行,即使吃出了苍蝇我也只会默默走掉。
然而生活不会总是没有意外,即使是去基本不用说话的超市,还是偶尔会遇到几个热情的主动向我搭话的收银员。比如前两年有一次我买了秋葵,当时那个收银员就像拉家常一样,问我这个要怎么吃。我低着头小声回答了一句“炒着吃”,就没有下文了。出了超市我男朋友问我,怎么刚才不回答人家。我才知道我的声音原来微弱得连他也没听到。
前几个月,有一回我买了很多黄豆,收银员搭了一句,买了这么多呀。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然地结账走了。
还是几个月前,我想买果汁,结果货架前有工作人员在补货。当我思索是伸长手臂抓一盒还是干脆下次再买的时候,那个补货的店员用很亲切的语调问我,要什么口味的。我悄声回答“桃子的”。当她递给我的时候,还问我“只要一盒吗?”,我点点头。余光能瞥到她的笑容,当时我也想对她的亲切报以感谢,然而还是默默地走开了。
这种让我后悔的小事这几年越积越多。我屡次对自己无法明确表达出想法和感受而不甘。当我受到亲切对待想要表示感谢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现在的我即使想要感谢特意停下来等我的公交车司机,也已经张不开嘴了。即使知道应当怎么做,也做不出来,即使当年的我可以轻易做到,而今的我也已经力不从心。
每每我总是羡慕那些可以在公共场所和陌生人谈笑风生的人。比如一次在超市排队结账时,收银员向我前边正在结账的男人问要不要袋子。就连这种必问的问题,没想到也可以表达出回答人的个性。前边那个男人豪爽又霸气地来了句“当然要!”他当时的那种悠然自得能传染,不只是收银员,连我都忍不住笑了。
我男朋友也属于和陌生人自来熟的类型。他的秘诀就是,把每个陌生人都假定为是自己的亲戚朋友。那样自然而然口吻就不会生疏,也不会只有只言片语了。他让我想象一下,如果收银员是他表姐,点餐员是他妈妈,我是不是也能像别人一样东拉西扯一番了?而光是想象,我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我觉得我和我周围的陌生人不论遇到多少次,依旧是陌生人的原因,也许是我始终只把他们当作陌生人。
我们小区的快递都是寄放在小区外的小卖部的。我去那个小卖部取快递也有一两年了,然而和老板完全没有交情。前几天我又去取快递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在取快递,她在出门的时候和老板非常随意地说了句拜拜。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我又由衷地想,那又是一个我所羡慕的性格。
我在街上也看到过一些善意的陌生人。比如一个要下车的女人,披肩掉到了地上,她还径直往车门走,后座的男人就大吼一声“美女你衣服掉了!“或者走在前方的男子一百块钱从屁兜里掉出来,身后的人就大吼”帅哥你钱掉了!”诸如此类的场景,我见过不下十回了。每个场景里都有急切的热心人,也有报以热情感谢的受助人。他们都非常自然地与陌生人交谈、微笑。
我也曾有过这种受助经历。然而十分惭愧,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受助者。三年前有一次我吃完饭,走出餐馆时,有个女人从背后追上我,说我的包落在座位上了,然后伸手把包递给我。即使当时我十分感激她,也只是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估计连微笑都因为幅度太小,而无法让对方接收到。
与人交际的缺失,使我人生的幸福感丧失了一大半。而即使我已经变成这种缺失状态,也仍然对其他人的健康状态抱有憧憬。我想我生活得并不怎么幸福,也是由于我的思维方式不大可能创造出幸福生活的缘故。当我想幸福时,需要一些能令我幸福的思考方式。我的男朋友比我幸福,也是由于他有一些我没有的能令他幸福的想法。我本身难以想到这些想法,故而需要参考他的,参考别人的。幸福的生活就像个拼图,即使我不太相信我能把它拼好,为了自己也得试一试。这些天的我,都在强迫自己和陌生人多说一句话,多说一个字。我只是想比现在更幸福而已,幸福的人生能够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