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老先生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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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里有几位名高望重的老先生,私塾老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是镇子里的风云人物,被外人尊称为吴老先生。镇子里的人都知道,吴老先生有妻子有女儿,却没有一个家。

一、

镇子里的希望小学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中心小学,不仅容纳了属于镇子管辖范围内村乡的学生,还吸引了一大批外乡外镇的学生。学校学生多,对老师的需求很大,但刚进入千禧年的年份里,处在西部的十八线小镇严重缺乏师资。

吴老先生是在老师极度空缺的时候,回到学校的。

吴老先生出生于民国十九年镇子旁边的一个村里,因为祖父在川滇之间贩茶,家境还不错。

外界变天时,远在巴山脚下的村镇并没有很大变化。祖父青壮年时期在外行走多年,虽然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几千年思想影响,商人觉得“唯有读书高”,孙子还是当书生好。吴老先生和兄弟们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私塾,先是乡里的小私塾,再是县里的书院,最后只有吴老先生一人去了省里的中学。等到解放时,吴老先生回到家中,和几年前订婚的姑娘完了婚。

大巴山范围内的镇子,周围不通水路,陆路也少。在那个年代里,镇子及周围十里八乡就是一处桃花源。吴老先生是这片桃花源里少有的去外面接受知识的人。

完婚后的吴老先生,主职是镇子周围村小里的老师,他每天早上从家里出发,辗转三四个学校上完课,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吴老先生厉害,他去县里接受拼音教学培训,别的老师学得痛苦,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掌握了基本的东西。他的学生也很厉害,镇子管辖范围内走出的第一位国家级运动员,就是他教出来的。

吴老先生有学问有知识,工作尽职尽责,村人尊敬他。仗着这份尊敬,即使在最混乱的那几年,吴老先生也只是被迫停职,和妻子搬回了更偏僻的老家,种田当农民。等到混乱的年份过去,吴老先生继续留在老家的村小当老师,一个人负责好几个年级的科目教学。

新世纪到来时,吴老先生已经退休在家休息好几年。

改革开放后去沿海务工的年轻人们,挣了钱拼命地在镇子里买房租房。那几年,留在农村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村小越建越差,很多村小全靠一些代课老师撑着。吴老先生所在村子的村小,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名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撑不住,向吴老先生求助。吴老先生去县教育局反映情况,碰见了去申请下调艺术科目老师中心校校长。

教育局的人满足不了吴老先生的反映和校长的申请。即使这些年师专培养出了那么多人,缺老师依然是一个事实。

两个为了教育奔波的人不知道聊了什么,在坐着破烂大巴回家的路上合计出一个办法:吴老先生到中心校当老师,教学生以及部分老师艺术类科目,中心校派老师去村小支援。

那一年刚刚进入新世纪,“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横幅贴在学校最高处,十分显眼。

二、

我是在吴老先生到中心校授课后,见到他的。

在这个大部分人家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镇子里,老师备受尊重,他们不仅是世人眼里的文化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能代替远在几千公里外打工的父母,教导孩子。而孩子,也被影响得敬畏老师。所以,即使住在学校旁边,从小在老师堆里长大,当听到租住我家的是一个很厉害的老教师时,我依然好奇不已。

吴老先生搬家那天几个人来来往往,一包又一包书被送到家门口,等到一个老人出现,我惊住了。

那些年武侠剧风头正起,作为镇子里早早就安上了天线的家庭,我在家里的黑白电视上看了很多武侠剧。武侠剧里身怀绝技的前辈们有一把长胡须。吴老先生也有一把垂到脖颈的胡须。凭着这把胡须以及爷爷那声尊敬的老哥哥,吴老先生最开始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搬家结束,以往堆杂物的那间房成了书房。一张深红色书桌摆在房间中间,一把镂空雕花椅在桌子后面,房间里还有几把小椅子。靠着墙的几个柜子里,满满的全是书。这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房间摆布场景出现在眼前,一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吴老先生的妻子给了我一把糖,还和我聊了会天。

吴老先生的妻子姓潘,很和蔼,脸上总是带着笑。我唤她潘奶奶。听说潘奶奶家当初家境也很好,但她不识字,嫁给吴老先生后生了三个女儿。

我喜欢潘奶奶,却有点害怕吴老先生。

自从吴老先生到学校后,学校增加了国画课和器乐课,并且将原先三年级以上才有的艺术类科目变成了二年级就有。吴老先生一个人教不了这么多班级,和校长合计出一个办法:周末让一些年轻老师去学校,吴老先生教他们书法、国画和乐器最基础的东西,等老师周末学完,周一到周五,再将这些东西转教给不同班级的不同学生。

靠着这种“现学现卖”,短短一两年里,镇子里的学生们竟然拿回了市级、省级还有几个国家级的奖牌。

我害怕吴老先生,一个重要原因是听二年级以上的小伙伴们说,吴老先生上课很凶。若是有学生不听或者老是出错,他会站在讲台上大说特说。说的很多话孩子都不懂,但看他的表情,双眼大瞪,胡子抖动,自带威严,坐着的七八岁小孩们不得不噤声。

学校里外的大人们提到吴老先生,充满尊敬。平日里,吴老先生在外面走路时,背着手笑眯眯,逢人打招呼也不停留,点点头笑着回应,等走开后,身后的人自然会向旁边的人再次感叹几句。

但是,在外面笑眯眯的吴老先生,回到家总是板着脸,尤其在潘奶奶面前。他们搬家过来没几天,晚饭时间,从房间里传出了碗被打碎的声音和骂人的声音。川话里常见的骂人词汇从吴老先生嘴里吐出来。

吴老先生和潘奶奶关系并不好。他们搬来没多久,周围的人都知道了。

三、

对吴老先生的害怕减弱是在大半年以后。

刚过完年没几天,传来了潘奶奶去世的消息。潘奶奶和吴老先生回老家过年,冠心病发作了,没有抢救过来。

奶奶带着我去参加潘奶奶的葬礼,我拿着风筝站在田埂上,看见吴老先生跟在一个拿着罗盘的老人身后,两人登上了旁边的小山坡。老人把罗盘给吴老先生看,两人不断说着话。他们是在看风水。

原来吴老先生也是会看风水的。

镇子里的风水先生是很多孩子心里的阴影。他们大都年纪很大,面色阴沉,常常拿着罗盘出现在动土搬迁者的家里、发生了奇怪事件的人家里、还有丧事上。他们和神婆、算命先生(有的风水先生兼任算命先生),被别人用尴尬的态度对待。人们不尊敬他们,觉得他们迷信,但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会想到他们,主动拿着钱去求他们。

知道吴老先生会看风水后,我在害怕他的同时又有点好奇,想知道风水先生们到底能看到什么,毕竟这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风水先生。

开学后,吴老先生回到镇上。

奶奶让我给吴老先生送饺子去,我磨磨蹭蹭半天,不得不端着饺子敲门。吴老先生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书的封面是一个简笔观音像。见我眼光在书上停留,吴老先生边问我边跟我讲观音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吴老先生描述的那个世界的,他给我讲了观音、讲了阎王,还说镇子里谁的父亲生了重病,看见了黑白无常,被押去见阎王,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被放了回来。

吴老先生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那天的故事彻底吸引了我,我心中对吴老先生的害怕渐渐消弱。

娟姨出现时我正坐在门口翻花绳。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从袋子里给了我一包威化饼干,坐在我旁边,等还在上课的吴老先生回来。她是吴老先生的小女儿,是老先生三个女儿里嫁得最近的一位,她的两个姐姐都在省外很远的地方。

娟姨本来嫁到了县城里,几个月前离了婚,这次回来准备和镇子里的地头蛇之一结婚。镇子里的地头蛇是出了名的混混,第一个妻子因为受不了他的拳打脚踢,前两年留下一儿一女跑走了。娟姨和地头蛇是中学同学。

娟姨和吴老先生吵了一架,我听见吴老先生说你和他结婚就死也别认我这个老汉(川话有时候把爸爸叫老汉)。娟姨回他:反正不会像你对我妈一样,还骂吴老先生自私自利,最顽固。

那次吵架声太大,隔着一条公路的人频频往这边看。我把花绳收起来,悄悄溜去书房门前听。

镇子里长大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东家长西家短,我已经能听懂吴老先生父女争吵的东西。有学问有才华受人尊敬还懂风水算命的吴老先生,在家里并不受女儿的喜欢,他不会动手打自己的妻女,但对家人冷脸相交恶言恶语的他与讲台上、外人前的他完全不一样。

娟姨结婚那天,分发礼糖的人从我家门前经过,管事的并不知道娟姨的爸爸住在这里,按照习惯,他将两支烟一包糖送进我家,主人道声恭喜,管事还礼继续去下一户人家。——本来二婚是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但毕竟是喜事,大家虽然惊诧,依然笑脸恭喜。只是等管事的人离开时,吴老先生的书房里传出二胡的声音,调子冷清尖锐刺耳,一点都不喜庆。

四、

镇子里虽然是“百家场”(每一天农贸市场上都有人买卖肉菜货等),但每逢一四七都是大集,附近村乡镇的人赶上重要的日子,或是想办事,都会在大集这一天来镇子上赶集。对于镇里的人来说,大集这一天街上很挤,谁都不愿意那天早上去街上。

吴老先生不是一个爱逛街买菜的人。但自从小女儿结婚后没多久,他开始频繁去街上,尤其是大集的时候,去得早回来得晚,每次回来时手里总会提着几样蔬菜。吴老先生很少做饭,提回来的蔬菜经常直接给了周围的邻居。

有其他老人从我家门前走过,见吴老先生坐在那儿,调侃他什么时候带老伴儿回家。吴老先生眯着眼笑,说:“个舅子的,我带不带人回来关你啥子事?”

奶奶说吴老先生和街上卖菜的一个寡妇好了。

没过多久,传来了吴老先生小女儿怀孕的事情。吴老先生也带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回到家里,女人带着一个女儿搬了过来。女人的女儿快十八了,却还在小镇上初中,她的同龄人要么出门打工要么在县城上高中。

我把女人喊何奶奶,她的女儿喊青姐姐。

何奶奶是镇子里少见的所有人都会八卦的对象。她那五十几年的人生里,经历了四个丈夫,吴老先生是第五个。小镇人不会调侃吴老先生,但会非议何奶奶。

何奶奶没有潘奶奶和蔼,她会将我从书房赶走,还不让青姐姐跟我们多说话。青姐姐并不是何奶奶的亲生女儿,何奶奶第二任丈夫离开家时,将青姐姐留给了何奶奶,那时候的青姐姐才三四岁。因为何奶奶第三任丈夫的嫌弃,青姐姐到九岁左右才开始上小学。

在吴老先生带着何奶奶回家以前,何奶奶的第四任丈夫已经去世三四年,这三四年间,何奶奶和青姐姐全靠卖菜营生。

搬过来的何奶奶再没有去卖过菜。青姐姐也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套校服。颜色暗淡穿起来臃肿的校服让快成年的青姐姐高兴了好久,她毫不犹豫地将吴老先生喊爸爸。

娟姨挺着大肚子到家里时,吴老先生正教青姐姐写毛笔字,我站在一边看得好奇。

青姐姐并不认识娟姨,娟姨柔声让我先过自己家去,我刚走出书房,书房的门嘭的被关上,随即传来了争吵声。

我在门前将一根花绳翻了几圈后,娟姨从书房出来,她和青姐姐的眼眶通红,只有吴老先生,一脸淡然。

没过两天,吴老先生在家里面摆了三大桌席面,桌上是按照传统婚宴的菜品八大碗布置的。众人刚入座,娟姨带着丈夫来了。菜边吃边上,上到第三盘时开始敬酒,娟姨站起来,一脸笑容,祝吴老先生与何奶奶新婚快乐,长命百岁,接着一口喝尽杯里的白酒,说:“爸,你可得多活几年,让何姨享享福。别像潘老太太一样,到死的那天都在挨你骂。”

酒桌上气氛变了,大家很尴尬,吴老先生坐在那儿不动,随手一指外面,让娟姨带着自己的汉子滚出去,娟姨笑笑,扯了一把眯着眼看热闹的混混,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何奶奶站起来招呼众人继续吃,我看见她瞟了一眼吴老先生,表情很不屑。

五、

周末无聊,我去学校看吴老先生给老师们上课。

“现教现卖”的制度实行了一年,来上课的老师越来越有兴趣,看起来似乎还能继续下去。

吴老先生站在讲台上时背挺得笔直,微微眯着眼,脸部表情放松,略带着笑容。他说话不急不缓,声调不长不短,每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都带着吸引人的魅力,就像他讲故事时那样。

老师们坐在平时学生坐的课桌前,学得认真,从书法到国画到二胡、笛子等器乐,周末两天的时间,老师们要学好多样东西。

教完课程回家,一般都是下午四点半了。有时会晚点,到六点多。

有一天,我从外面玩耍回家,奶奶让我给何奶奶送点菜去,我捧着菜到厨房门口,听见何奶奶压着声音在骂人:“……你怎么那么不知羞耻?……他在书房里面,你去干什么?……还教你写字。鬼知道他在学校是怎么教那些女老师们的……”

青姐姐头埋得很低,我对何奶奶的话半懂不懂,但知道那些词语并不是好话。何奶奶背对着我,我正准备唤她,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见吴老先生站在厨房门口。等到何奶奶意识到自己的话被吴老先生听见后,她硬气地抬头,对着吴老先生质问:“怎么,我说错啦?”是典型的小镇妇女要与人吵架前的样子。

吴老先生一巴掌拍在门上,气得胡子颤抖,骂何奶奶是臭婆娘,骂她说话不要脸。

吴老先生吴老先生扶着门,身体微微发抖,我好怕他一下就栽倒下去。何奶奶却一点也不在意,与吴老先生一句句对喊着。

后来不知道哪一句话刺激到了何奶奶,何奶奶将我一推,冲到吴老先生面前,猝不及防的我被推倒在地,头与石头做水缸相撞,水缸装满了水,一声大响止住了这次争吵。

被青姐姐扶起来时,吴老先生和何奶奶都看着我,我一摸,头上一个大包。

自那以后,吴老先生与何奶奶的口角越来越多,待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娟姨生了一个女孩,一家三口从门前经过时,何奶奶撇嘴,“嫁了那个男人,脑壳被门夹了吧。”被吴老先生听见,啐她:关你球事。

奶奶叮嘱我少去吴老先生那边,天天看人家吵架,有什么好的。

六、

吴老先生老家的村小终是撤了。

只有几个学生的村小,连村民们都嫌弃。村里有孩子的人家合伙租了一辆车,每天早上送孩子们到中心校来上课,下午放学后又接回去。

我升上了二年级,又升上了三年级。却没有上过吴老先生的课。只有其他的老师,用并不娴熟的手法,教着我们画国画、吹笛子。

我还是喜欢听吴老先生讲故事,只是他的故事越来越跳跃,前几句还在跟我讲观音的故事,下几句就跳到了做梦的故事。有一次他看着我摇头,说我若是个男孩,就教我看风水,他把一本繁体字书塞给我,上面写着方方正正的《周公解梦》,说:“小女娃子,这本书送给你。”

学校里的兴趣班在我上四年级时停办了,有些东西坚持了几年已经算很不错的成就。

吴老先生却依然没有从学校离开,不知道担任着什么岗位。年轻的老师越来越多,大家听过吴老先生的事迹,依然很尊敬他。

吴老先生和何奶奶的架越吵越多,娟姨偶尔来一次,总是会抹着泪离开。最后一次看到吴老先生和何奶奶吵架,两人动静闹得很大,快八十岁的老头和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各自拿着凳子铲子,旁边的中年人们想上前拉架,却近不了身。我听见周围人说这老先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自己了,家都没有了。

青姐姐不上学了,在吴老先生从我家搬走前,她跟着镇里的人去了广东。

搬走后的吴老先生没有回老家,在下公路街买下了一间不大的门市当住房。

娟姨和地头蛇老公的事情广泛传播。两人常常打架,娟姨打不过混混,趁着混混睡着了,用皮带笞打他,混混醒来后全身是伤,想揍娟姨。娟姨抱着自己的小女儿,站在六楼楼顶,作势往下跳,这一举动吓坏了混混,让他老实了好久。

我很少再听见吴老先生的消息,镇子不大,上公路街和下公路街隔得也不远,但孩子的世界里东西太多,充斥了本来就过得不慢的时光。

再次听到吴老先生的消息是上中学后,镇子里的人说吴老先生去世了,在住房里面,去世一天后才被人发现的。他去世的那天,何奶奶在自己结拜的哥哥家吃宴席,娟姨带着女儿在县城的公园玩。

吴老先生去世后,从别人的闲聊里,我才知道老先生当年是要被聘请去市委工作的。只是那时候的潘奶奶用说得上是撒泼打滚的方式将吴老先生留在了身边。自那以后,吴老先生永远被留在了镇子旁边的村子里,最后结束一生的地方也不过是小镇里一间不大的门市房。

我猜吴老先生是怨恨着潘奶奶的吧。也许,对所谓的家人他都怨恨着,所以,才被人说连个家都没有。

有一次回家,偶然在下街道看见何奶奶,她老了很多,坐在街边跟人聊天,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婴儿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嘴里喊着吃饭了,妈。

家里的书柜里,还放着一本已经回潮了的《周公解梦》。

——END——

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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