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进行时

楚浅走在熟悉的街道,一如往常。

“……最近你在做什么……”

两个男人立在一棵法国梧桐底下谈话。叶子轻轻落到楚浅身前,将他们模糊的话语埋进他心间。他们该是久别重逢,他想。

“我在死去。”

驻足,回眸。楚浅想要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可是这时路灯忽然亮起;飞驰的汽车呼啸着紧随其后,徒余残破的旧叶迷惘地原地打旋儿。

他们像是两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

“我在死去。”

风这样絮语,悄悄藏匿进楚浅的呼吸,游走在肺叶、心室,最后随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这话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正在死去。楚浅望向远处闪烁的信号灯,不知为什么,灯上那个小人的图标稍稍歪倒,像是要朝斜上方的天空走去,看着有些滑稽。

挣扎,挣扎,而后没入黑暗。红色小人颇具威严地伫立。

他将书包放在路的中央,然后踩在上面,踮起双脚,仰头看向绿色小人永远走不到的那片苍穹。

他在等待。他需要有人疑惑地发问。

“你在做什么呢?”或是“你是在看月亮吗?”

“不。”他拒绝低头,但他会回答。

“我在死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男人飘浮在空中,无奈地朝他耸肩。他的脚踝系着一根细细的白线。

“每个活着的人都正在死去,大家都在做的同样的事情。”顺着那根白线,楚浅看见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好奇地向天空张望。

她真的能意识到自己正在死去吗?

霎时狂风大作。男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女孩的脚步也开始踉跄,几乎快要跌倒。她手中的风筝线比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楚浅正想上前抱住女孩瘦小的身躯,拒绝晚风对她的觊觎,女孩却先他一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剪断了惴惴不安的细线。

天上的男人很快隐没在云层,他的呼唤伴随狂风不甘的嘶吼消散。

“……天哪,你都做了什么……”一位老妇人用手轻轻抚摸小女孩的头。

“爸爸他……去了天堂……”她的回答并不悲伤,也不欢快。

瑟瑟发抖的明月躲在云层之后,谨慎地打量着这危险的世界。

老妇接过女孩手中的剪刀,剪下她的一绺头发,一根一根仔细填满自己的皱纹。

“您在做什么呢?”楚浅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孩子。我只是正在悲伤地死去。”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中爬出,纵身一跃,在女孩的肩头碎裂。

“那她呢,她该怎么办呢?”楚浅注视着小女孩。她的眼里只有纯粹的黑夜。

“她会去找她的爸爸。”小女孩和老妇人骤然抬头。她们盯着他,好像他是个傻瓜。

“我明白了。”楚浅剪掉衣服上的线头,继续在熟悉的街道行走。

街上居然有这么多人,他想。这些夜的投影步履匆匆,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瞧一瞧他。然而他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居然在做同一件事,真是糟糕。

“我正在死。”真是一句平庸的话。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搪塞,不管他们是否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那么,请为它添上一个关于永恒的许诺,请让它成为一句宣言——

“我会一直正在死去。”

这句话的确像模像样,可随即就暴露出它的荒谬。如果他得一直正在死去,就意味着他得一直活着。那么,说出这话时的叹息将变得讽刺,悲伤就会变成夸耀。毕竟既然他已经永生,又怎能触碰死亡?

然而,这个宣言和死亡本身一样,实在太过迷人,楚浅根本割舍不下。

也许应该实践一下,他想。不妨从最简单的永生开始。

永恒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可怕沟壑。楚浅搜刮着他小小脑袋中的一切,发现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任何生灵都避免不了躯体的腐烂。或许他可以活成一条流言、一位传奇,这样他就能在每颗将信将疑的心房辗转流浪;可是人类有朝一日也会消亡,那时他将不复存在。

他跨进一栋早已废弃的房屋。在天台,他听见星星们正窃窃私语。

“我们正在死去。”就连它们也不敢夸口:“我们永远正在死去。”

他从天台一跃而下。半小时后,在距离地面大概两三米的位置,他跌进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在天台的顶部,同样黑得纯粹的虚无将楚浅吐了出来。

他在这两抹纯黑之间循环往复。这两片薄唇也渐渐相互吸引,最终几乎吻在一起——请等一下,它们坚信爱是克制——所以它们不断靠近,却又不肯触及。于是他的时间被切割得够短,足以拖延死亡。

楚浅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唯一一位能够一直正在死去的人类。不可避免地,他同时成为了一道流言、一个传奇,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间。

聪明的商人为这栋大楼套上一个玻璃罩子,雇来几名安保,向慕名前来的人们收取十块钱的门票费。请别追问,他们会搪塞这是商业机密。商人总是有自己的消息圈。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陷阱。

“你们相信他的故事吗?”一个少年紧皱着眉头,盯着时隐时现的纯黑色虚无。他怀疑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人在不断坠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一个傻瓜。”戴着墨镜的保镖,安保,或是安全员——随便怎么称呼——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真诚地赞颂您的坦率,我的朋友。您要知道,很多人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他们总是忘记这一点,正如同他们忘记他们正在死亡这个事实。”他的搭档身材纤细,语调柔和,看起来比他快乐不少。

“那您觉得他会后悔吗?”少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不断后退。

“就算后悔了,他又能怎么样呢?”瘦瘦高高的男人语调间透着一丝怜悯。

“大家都是一样的。就算后悔了又能怎么样呢?”戴墨镜的傻瓜连连点头,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至少我们还有得选择。”纤弱的手指扣动扳机。一声巨响过后,世界归于宁静。

我已不再死去。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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