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类学的宗旨是理解人的整体。整体一词意味丰富,其中之一就是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这一点让人类学很尴尬,人们总觉它不言自明,实际生活中又很难确切说明。教学中,我援引医学人类学的一个经典案例--停经与社会的关系--来解释。
上世纪五六十年年代,停经开始被当成一种疾病。基于西方女性的样本,医生们认为更年期综合征由雌性激素水平的变化引起,主要症状为盗汗和潮热。如果不加治疗,会诱发骨质酥松和心脏病。50年代以来,医学上普遍采用荷尔蒙调节治疗法,但该疗法会诱发子宫内膜癌,70年代以后配以孕激素治疗,又会引发胸腺癌。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资料显示,自2002年许多妇女停止激素治疗后,胸腺癌的比率大幅度下降。《柳叶刀》的一项研究表明,从1991到2005年间,激素治疗在美国已造成1000多人死于卵巢癌。2003年的一个研究表明,接受激素治疗的女性患痴呆症的可能性加倍。同年,北美停经研究协会发表声明,承认我们对停经尚缺乏有效的知识,为减少盗汗和潮热症状的激素治疗应该少量,且最好短期使用。
这实际回到60年代激素调节治疗之前,即接受人类的自然衰老。
这里的关键是生物医学认为,全人类所有女性停经期间都会盗汗和潮热症状。
从1985到2005年间,医学人类学家MargaretLock跟踪调查了日本45-50岁之间女性的停经现象。她发现,相比美国60%的比例,日本女性只有19%左右出现明显盗汗和潮热,且大部分都有严重肩膀酸痛和头痛。而根据血液样本,她们的雌性激素变化水平与欧美女性相当。
更广泛地,1988年全球调查显示,欧美之外只有少量更年期妇女有盗汗和潮热,且不同地区症状不同。
很多西医怀疑这个结果,坚信日本女性肯定有盗汗和潮热,但因为她们在日本社会的生活压力,她们无暇顾及这些身体反应。而且,他们认为在80年代,日本大部分更年期女性尚未接受现代医学知识,无法确切描述自己的身体反应。
2005年,另一位人类学家调查了日本接受过系统现代大学教育的新一代更年期女性。相比1985年的调查, 报告有盗汗和潮热症状的女性数量增加极少,且血液样本中显示有潮热症状的比例也只有22.1%,远低于西方。
这现象让医生和学者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坚信潮热和盗汗是所有停经期女性身体的自然反应,世界各地的女性其实都经历了这些症状,但社会生活中她们有其它更重要的关切,无暇顾及这些症状,或者母语中缺乏必要词汇来描绘这些症状。
另一派认为,尽管更年期女性的雌性激素水平变化在全世界都很相似,但不同地区女性的社会生活,心理变化和生态环境不同,她们的身体对激素水平变化的应变也不同。日本的饮食结构中,豆类所占比例较高,对停经期雌性激素水平的变化在身体内的效用也有所影响。WHO的人口数据库进一步显示了更年期后女性遭遇心脏病,骨质疏松,胸腺癌等后发慢性病的比例,实际随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而不同。
依照这种观点,人类的身体,一方面有相同的生物构造和机理,另一方面也跟人们的社会生活与生态环境息息相关,导致相同的生命过程体现出不同的身体表征。为更好理解人类的疾病和健康,除现代生物学建立的universalbiology之外, 还需考虑特定人群因独特生活方式,饮食和生态环境所形成的local biologies。
如果接纳local biologies这一概念,我们看到现代生命科学对人的理解虽然真实确切的,但不全面。Local biologies的理论可以补足这一点。
这个案例试图说明, 传统西医只从纯粹生物的角度来看待人,身体等于物质,被自然控制。但人的身体是社会、生态相互影响的结果,不同时代的人的饮食结构、生活节奏、精神状态不同,疾病谱也不同。
2.
我在人类学导论课和医学人类学课上都讲到这个案例,学生的反应很丰富多彩。华南理工大学的同学在教学反馈中说, 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讨论如此劲爆的话题, 既刺激也恍惚, 仿佛在背叛传统的课堂, 又像在发现真实的自己。
我安慰学生和自己,德国著名计算模拟专家德尔纳曾说,“做游戏要一本正经吗?以为做游戏就是做游戏,一本正经就是一本正经,说明他对两者都不开窍。”
我很高兴人类学在理工科学生中引起共鸣,却没想到在同盟内部失守。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人类学和哲学殊途同归,一个穷尽万物以求归一,一个秉持内心以化万物。但哲学系的同事和学生在听说这案例后,一副嫌弃样,“你们人类学家口味好重!”
我从来都不喜欢德里达, 觉得他的解构主义太扯淡, 现在却开始有点明白他。 文本没有绝对的权威观点, 中心与边缘因读者而异, 作者的设定不是绝对的。从作者眼中某些微不足道的材料出发, 可得出整个文章的不同论证和论点。 我眼中社会性和生物性的结合,可变成哲学家眼中的重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