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离开的意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诗《时钟》


清晨天还一片朦胧,坎下的马路上,就响起垃圾车的叮当声。那是一种人力三轮车改装的,尾部安装了一个回收箱,环卫工正在清理街边垃圾桶中的垃圾。

坎上那个楼里因为有一间房的灯亮起,让一排的窗户显得更加灰暗。有人从床上撑起,大剌剌看着肚皮上松驰的肉,本想做两个仰卧起坐打起精神,不免觉得好笑,起身,拢上裤子,走到外面的水槽。

他有意起得比别人早,是为了避开洗漱上厕所的高峰期,这楼里虽没有七十二家房客,不过,楼上楼下卫生间,露天水槽各二,凭他的个人实力,在一群年轻租客当中难占到优势,何况他是人们口口声声的乔老师。

“老师”只是本地一种对泛泛而交的人客套的叫法,实不属真正的职业。五十开外的他,该享受和经历的都享受经历过了,身体虽走了样,不过状态透着几分经年的沉稳,乍一看,有那么点上世纪混迹商场的派头。

他洗漱完,又拿出电动剃须刀仔仔细细清理头天冒出的短胡茬,然后把梳子打湿水,在花白的头发从左到右一丝不苟三七分,整理停当,这才下楼。他跨过楼之间的空地,再下一段台阶,到一条支马路上,那里有他经常光顾的一家叫全家的便利店,他在里面买一杯鲜牛奶和两片纯麦面包,找一处靠玻璃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吃着早餐。

用过餐,又回到楼下,在路边把自己摩托车后箱打开,拿出工作马夹换上,解开轮上的链锁,坐上车发动车子,从楼前的小空地,向外骑去。等人驶出一段路,才看清,他马夹背后印着某个外卖平台的名字。

如果有类似的镜头随着从楼当间拉高拉远些,这一带山地重重叠如同积木搭建的各种各样的楼房,算是城市最旧的老城区,连那一片天空都时常显得晦暗不明,像怨气重重,如诉几十年这满山满坡的老面孔怎么就没有变化。

乔老师每天早上都要骑行约半个时辰到市区一处站点去打卡开会,他固定上早班,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二点半结束。

他们那个站点一共十几号人,大家一早坐在地下层一间办公室开早会。站长的话老调重谈,不外乎总结昨天跑的各种数据,新的一天工作安排,还有每天重复的安全与送餐卫生。另外站长总要额外提到乔老师,称赞一下他的着装仪表,让其他人学学,别个个邋遢得像农民工,送餐上门,客户看着都嫌弃。乔老师,领退休金的人,还和我们这群人抢饭吃,没道理。大家在底下一阵起哄。乔老师往往付诸一笑。私底下,他和这帮小伙子还算过得去,虽少言少语,但也为人很随和。只是不像其他人如此随意,在外等派单时,随便个地方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大声喊话或者刷着视频笑得莫名其妙。乔老师倚着摩托车一声不响地凝望街道,站累了就点根烟来回走一走,或者到店里买瓶水坐下来默默喝水,以缓解无聊的时间。年轻的骑手总想搞明白这老家伙为什么会干这份工作,但也知道不会有答案,不过和站长比起,乔老师的“资深”形象怎么看都更像他们的上司。

资深在此并不是个褒义词,因为在这个行当评判业绩的唯一标准,就是“跑”。谁腿跑得勤,谁就占上风。跑外卖,和资历和年龄没有多大关系,甚至成反比。

乔老师现在的体力和速度,凭跑,不难猜保准排末位。

上午外卖的高峰期,一般从十一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通常站点能覆盖方圆三公里范围。这三公里内,核心区以商业广场和写字楼为主。商业广场在乔老师认知中,复杂程度堪比迷宫,最开初,他没少找不到北。那里里外外卖各种流行品牌的铺子和街区,在他眼里都一个样,一样眼花缭乱的装饰格局和一样分不清楚人的精心打扮的年轻店员,让他如进了虚幻浮夸的造梦森林。

可他毕竟是乔老师,并不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他保持着外卖人应有的体面,身着那件印着字的黄马夹,一手拎着外卖,在如此的喧哗的闹市中,信步游庭,丝毫打乱不了他的节奏。

但中午送的大部分外卖是以餐为主,饿的肚子可不等人,他每次刚好卡着点送到,有时也不免迟到三两分钟。为了减少客人的投诉,他会利用他的老道和诚恳,提前做好铺垫,一番主动的问候和道歉总会得到人心柔软的回应。

实在手上单子多,来不及,他就转出去,让同事们去跑,那些毛毛躁躁又快活的家伙有的是精力,每天飞得起来。

“乔老师腿要跑断了,有谁要接单?”工作群里经常瞎闹嚷。

跑写字楼的单就轻松不少,A-F号大厦一字布局排列,一概送到一楼大堂外卖存放处,电话通知客户下来取单就算完成。这样大家连面都不用碰,图个科技加持的便利。但即使这样,难免不会遇到不听解释和胡搅蛮缠的人,电话那头也不管那一身白领职业形象,噼里啪啦就一阵乱喷。

换个人,就是给差评也肯定会顶回去。也只有乔老师心态超级好,他耐心听着电话,慢慢与人道来,实在不行,他就问是不是要退款,他先赔付,让对方重新再点。反倒让人收住了泼烦。

出现此类事,他总是摇头不值一哂,他能理解,太能理解了,他想起了自己从前那些画面,那些折射着紫红色易碎的剪影,成团成絮,和头上的阳光重叠,像曝光过度的菲林。

商业广场的空中花园上还有一栋独独的高层公寓。像只独角兽的犄角凌驾在城市之上。如果不是经常出入,根本不知道公寓楼里竟如此光怪陆离,如同把城市平行的功能,垒叠成立体的时光镜像。它包罗万象,什么样的行当它一样不落下,各种不明身份的人就像海里鏖集在珊瑚岛的鱼虾,钻来钻去,跳进跳出。

乔老师自从跑起了外卖,有一天闯进去,他给公寓里开家庭旅馆,给宠物店,游戏公司、私人健身房、理发店、刺青工坊、心理诊所、剧本杀、还有一家半层灵修的机构,通通都打过照面。

同时,在他真正接触后,才发现那个披着钢筋混凝土硬壳的躯体,一旦剥开,露出的核儿,是这个世界原本每天都在经历,而他从前常常忽略了的平淡且多彩的生活。

他曾记得他递过外卖的一只手上吱吱作响,上面爬着一只圆滚滚的变色树蜥,店主说他“儿子”太放肆了。一只猫在公司前台的电脑上目空一切,很好履行着员工的职责。那家私人健身房只要打开门,乔老师总要略为避开眼神,身形刺目的辣妹散发着香水和汗的混合味,里面有个瘦男人在器械上吃力吊着普拉提。15楼的静室里几个人在软垫上趺跏而坐,醒来泪流满面,有个人在面前念念有词,乔老师总想看那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在唠叨什么。还有一群“莫西干”时常冲出来抢餐,护腕戴着金属刺,手上拿着梳子,勾着剪刀……

只有一个小女孩,他每次送去的都是几盒药片。显然那是户单独的住家,一个看起病怏怏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露了一回脸,就再没出现过。小女孩闪着戒备又可爱的眼睛开门取药,他偶尔难免猜疑,不知谁一直有恙在身,这个家庭又是个什么状况。

有一次,乔老师找来一张纸画了一只走路的卡通苹果,送药时一并递给小女孩。一段时间他又去送药,小女孩认出他,就把纸交还给他,苹果旁边多了一个箭头。他又在箭头旁画了一个张开双手的苹果,等到下一次送药,仍旧交给小女孩,轮到哪天去派单,往往纸上又多出一个符号。后来,这属于他俩之间的暗语。



(2)

二点半,他在手机APP上准时打完卡,和一堆同事们简单招呼,在相互问着跑的单数的吵吵闹闹中下了班。他骑上摩托车又原路返回到他租住的楼下,换下马夹,锁上车,就径直去楼上公共卫生间冲澡。洗完澡,他穿上睡衣倒床就睡,这是他补觉的时间。

这种老人觉也就一个来小时,醒来,他便起床换上轻便的衣服,从他房间一个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本速写本和一支钢笔,带上烟走出楼去到滨江公园。

江边很好找,一条直直的下坡,中间穿过几条马路的阶梯,径直走到底,就到了目的地。

他进到公园,找个人少的长凳坐下,先抽上一根烟,慢慢过完烟瘾,就开始展开速写本,扭开钢笔帽观察,边慢慢落笔。

他没有特定要画的对象,人、石头、沐浴光的树,或者一束夹在地缝里瑟瑟发抖的小草都是主角,他找着它们的特性和规律在一张纸上咝咝和笔发生着关系。

他多年功底并没有在画中找到一种有风格的技法,他只是老老实实按着自己的能力把他留下,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比起照相机来,又多了一份属于个人消遣的况味。

他每次并不打算画完,勾勒个大概,便又点上烟,隔着萦回的烟雾,打量眼前各种景致。满头大汗奔跑的小孩,老人溜着鸟喝茶,下棋的人身边永远围着一圈人,空地上响着音乐有人起舞。那位吹着双簧管,脸色容光焕发的老绅士,脖子上系着条花领巾,身边有几位大妈相陪,自己像回到青春岁月一般陶醉。

按着时间,乔老师揣着速写本,打道回府。他缓缓爬着台阶,又让过行人和车辆继续向上攀行。

他到达那个街口时,已近晚饭时节。一路上路边各家各户的餐厅,馆子,早已掌灯迎客,食客陆陆续续登门,满堂的烟火与酒气,在大街四处弥漫。

但总有人不喜欢那种喧嚣的环境,独自寻找适合自己的一隅。乔老师避开殷勤的餐馆伙计和老板,沿着一条马路往前走。

他在一个小岔路口找了一家小食店。小食店的老板是本地的原住民,厂倒闭之后,他就把厂区门卫室改成了如今的店铺,在外面又搭了半个挡棚,另摆了两张桌子,一撑就是十多年,生意不算好,将就着过。

随便坐个地方,一如往常,一碗牛肉面或者一盘盖浇饭,面加煎蛋,饭添汤,另有一小碟泡菜。老板先上了一碗免费银耳汤。大门口架着一台旧电视,常常放着体育赛事,几个老酒友对着屏幕不住来气咒骂。

乔老师吃完饭,扫过灶台上脏兮兮的二维码付账,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往住处走去。

上到楼,他随便漱个口就上床准备就寝。不过,在睡之前,他把在矮柜上,对着一面空墙的黑胶唱机打开(那是带在身边最值钱的物件),放上一张唱片,把声音调到适度。就靠着枕头半卧在床上,关上灯,借助外面从窗帘上挤进来的微光,给自己营造一个入眠前的情调。

直到清晨,坎下的马路上,那辆人力垃圾车又响起,声音从床边,窗外,从雾气与枝叶中穿过,慢慢走远,他的手才滑过软塌塌的肚皮,摸到衣服换上,起身去洗漱。然后,在虫鸟先于他一步,唤着老城上空未散的薄暮时,走过楼前的小空地,下台阶去便利店买早饭。



(3)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正停好摩托车,楼下来了一位纤瘦的大男孩。

他望着他有些吃惊,男孩看了他一眼,俩人露出同样的下巴和紧闭的嘴唇,一模一样的神情,他走到男孩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怎么来了。

还在读高中的儿子又长高了,儿子和他一样,不太爱讲话,俩人站着没动,注意到儿子没有吃饭,俩人去了那家小食店。

他破天荒地叫老板炒了两个菜,又点了一瓶啤酒,也没问就给儿子倒上一杯,自己斟满先来上一大口。

儿子到现在也没学好用筷子,整个一只手包着,像抓住小木棍一样傻乎乎,他好笑又冒出一丝丝遗憾。俩人吃完饭,回到楼上他的住所。

两个男人对坐着,乔老师拿过烟缸,推开窗,点上烟,望着光线下儿子单薄的轮廓,思绪泛起。

不得不说,儿子长得很像年轻的自己,除了略圆的鼻头是他母亲的嫡传外,眉目、身高和沉静的性格父子如出一辙。但他并不清楚眼前的男孩何时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的记忆力一直还停留在小的时候。爸爸,为什么月亮要晚上才出来?爸爸,我们家的猫为什么不抓老鼠?爸爸,为什么灯吹不灭?爸爸,你和妈妈一起睡,为什么不和我们老师一起睡……

乔老师,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换一种说法,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你觉得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找不到答案。儿子望着唱机自言自语。

“妈妈说,她当时对你很有怨气,不过后来想想,她那时也不完全是对的。”

父子互相看了一眼,又若有所想陷入一片沉默,房间跟着暗下来,窗外晚照式微。

第二天晚饭前,他的手机响起,前妻已在楼下不远的地方等,儿子向自己挤了一下眼,从身前擦肩而过,低着头走向伫立在路边的前妻。

他望着俩人背景,街灯亮起,天空、建筑物、掠过山顶的飞机,通通都在紫灰色中融在一起,渐渐消失在往事的浅暮当中,唯独留下了他。

他和公寓里的小女孩的缘分还在继续,乔老师不是每次都有机会给女孩家派单,不过他常想起那间混杂在公寓里显得一声不响特殊的小家。偶尔跑完公寓的外卖,他总想着去看一眼。或许是一段时间没收到彼此的“联络暗语”,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张纸夹在门缝里。

又能以某种方式维系和小女孩之间的关系,让他萌生出他终于完成一种工作之外有意义的事情,特别是用早已无用的绘画,而这份专业曾经见证过他个人的幸福和颓败。

画画虽然和他现在职业已无半点干系,但他喜欢笔触在白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那声音总能偶尔勾出极远处一抹若即若离的记忆。

于是,他每天下班后,会去江边的公园坐下来拿钢笔勾画两笔。兴致上来,他时常也逮着各种人画一画。他很少仔细观察人物的动作,一般都是捕捉个动作姿态,就开始着笔,一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还有对于人,在方寸之间的定格有他与以往不同心境的理解。

就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去公园画画。不过,那天他特意跑到江边,准备画一幅船上水手的人物风景。他选了个避光的大石头,找着构图的角度,低头在纸上起笔。正好一抬头,十米之外,一位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头也不抬向江里淌去,水已及膝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他扔下速写本,就冲到江中,一把将女孩抱上来。

女孩脸色开始一阵愠怒,又痴痴不住癫笑,搞得乔老师不明就里,愣在一旁。

我说大叔,你这桥段也太老了吧,让本尊不得不怀疑你是想揩人的油。

女孩很年轻,笑着露出一颗虎牙,更透出几分俏丽。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挂在脸上。女孩失业又失恋。

他带着女孩又到那家小吃铺子,他给女孩讲了,他是个外卖骑手,不是富豪,只能请她在这种地方消解她想买醉的情绪。

自然,女孩不用劝酒,很快就咣咣喝下了两瓶啤酒,他劝她不能再喝了,只道身上的钱不够付账。可女孩执意要再喝一瓶下去。终于晃晃悠悠得不能自己。俩人无处可去,乔老师只好把女孩带回了住所。

上到楼上,他把女孩扶到床上躺下,就去外面超市买几瓶矿泉水,想来女孩醒来口渴。等他返回时,女孩已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把灯打开,离得远远地看着。女孩忽然指向矮柜问那个盒子是干什么用的。他打开盖子,取出一张黑胶唱片放到唱盘上,然后移过唱针,微微扭动音量开关,声音在一阵轻微的细碎声中流出来。那是歌手王杰清亮而沧桑的声音——

不要谈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

……

他放了一瓶水在女孩旁边,轻轻带上门,下楼去抽烟,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哭泣声。



(4)

乔老师的这份工作很难有休息的时间,但年纪在这儿摆着,实在吃不消,就给站长请一天假。相比起下面那些骑手,站长对他相对还算通融,或许是怜悯他年过半百却至今还背着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轮到乔老师休息时,除了把房间彻底打扫一番或清洗衣服,就会想起去一处地方。那是一间紧挨在居民区的小酒吧,说酒吧太新潮,不过是一间老式可以喝酒的练歌房。店门白天晚上都开着,里面随时有各种老歌缓缓地传出来。

这种上世纪的老古董在商业区很难生存下来,大多扎根在老社区,来光顾的人也基本上是上了年岁的中老年或还保留着年轻时恣意玩乐的江湖儿女。店内的主持必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在此经营十多二十年的生意,什么场合和人没见过,所以和谁都相处得其乐融融。

乔老师也是无意发现这家小店,被店内的老板娘给拽了进去,或许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或者一种属于他们才有的风月把他吸进去。相信曾经何时像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都深谙此道。

乔老师推开门,走进店内,老板娘在柜台后面颔首示意。因为客人不多,他总是选择在吧台上入坐,然后,点一杯纯的加冰球的威士忌。不知道是很少有人点这种酒,还是乔老师沉默寡言,一双眼有意无意就寻过来,大家不经意碰在一起,各自相视一笑。一来二去,只要乔老师来到练歌房,这位叫一枝花的老板娘就会暂停手上的事,或多或少把注意力转移到乔老师身上,看有什么服务没安排周道。

乔老师并非愣头青或木头人,他偶尔也会打破这种尴尬,大胆地欣赏着眼前的人,也幻想着女人的过去。特别是那双耐看的精瘦修长的手,还有血管冒出笑容可掬的薄皮的容颜,虽然不过风韵犹存,但场面该有的荤和素,冷和暖,无不在一举一动中随性流露出来。

看客人实在是沉闷不开腔,一枝花只好向乔老师随便提一句话,或问酒的口感冰镇得如何,乔老师端着杯子也会礼貌地回应一句。但这种时不时细致的交谈,逃不过经常来练歌房的老熟客。

我说这位兄台,你不一样啊,是故意来整事的吧?

乔老师转过头注意拿麦克风,从台上下来的人。逢酒必放的“免失志”的闽南语唱腔,依然在失真的屏幕上空转。

你这又吃洋酒,又和我们一枝花眉来眼去,她都没心思来捧大家的场了。

乔老师只是笑。

一枝花走出来,拍着这位老哥,直呼老鬼,让吃酒便吃酒,在她这里吃什么干醋。

后来,乔老师隔一段时间,都不忘跑去练歌房坐一坐,不单单是看一枝花,也结识了一些经常来的朋友。

除了那位来不来一喝多,就点唱港台苦情歌的老哥。不久,乔老师就和这位老兄处得合拍,一回聊起威士忌的话题,老哥把话听进去了,至此逢人改呷威士忌。还有,进门就干几杯的轮船上的大副,一脸的棕褐粗砺面容,喝了酒,连头皮都变成绛色。每次出差回来,都站在吧台前。问为什么不坐下,他说常年风湿,心脏不好,坐着喝一不留神怕起不来,临到头,像条死硬的臭鱼不好看。

对于大副,街道的“民间诗人”觉得他谈吐有失夸张,只因诗人经常参加社区组织的各种诗歌会,没有得到好的反响,大副说他的舞台不应在社区,应去建筑工地或者汽车站,服务广大农民工才是文艺工作者的主阵地。诗人见到乔老师,总要把他最新创作的诗,拿来朗读一番,但普通话夹着浓重的方言实在有喜感。

还有一对年龄不小的丁克夫妻,喝完酒就开始讨论去南美的摩旅,沿着切·格瓦拉医生的美洲大陆线路冒险,可女人只想去河西走廊跑一趟,把剩下的钱拿来做试管婴儿……还有那转行的医生、病退的车间主任、来路不明的生意人,这些朋友,总会在这里或那里遇见几回,但谁也不关心谁的过往,找到些感觉就散了,下次继续接着上次闹不清的酒话聊个明白。

一次,乔老师像往常一样,又去到练歌房。踏进门,吃了一惊,里面比以往热闹不少,连一贯坐的吧台上都站着人。一枝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直唤他过去,并让出一把椅子让坐下来。

一枝花那天罕见地穿着一件紫花缎面旗袍,体态衬得小巧玲珑,有模有样。有人讲,今天是一枝花的生日。乔老师这才明白,不过又为没带礼物而感到遗憾。

大家围坐在周围,都争先恐后敬一枝花的酒,虽是半杯,她来者不拒。自然一通酒下去,就有上台献歌助兴,伴着音乐响起,男男女女开始上台相拥跳舞。时间不长,音乐变成了激情四射的迪斯高,一群人不顾岁月走样的体态,在台上台下把身体点着烧了起来。

乔老师一直坐在下面,看着大家玩得忘我,他很少有这么放松,如同又回到年轻时的那些肆意的情景。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他回头,一枝花不知何时竟站在背后,脸上泛着春光,有些酒样的她显得飘飘然,眼神深深能把人陷进去。

她让乔老师不要老坐着,上去和她一起活动活动。

乔老师拨动心弦,却摆了摆手,说看大家玩就好。

一枝花少像少女做了个鬼脸,端了杯柠檬水递给了乔老师,也坐了下来。

一阵疯闹后,走的走,散的散,骨头散架的都倒在椅子上,有人找出一把吉他弹着,大家静静地看着彼此,没人打破。

那天,乔老师到购物中心某珠宝行买了一件镶珍珠的胸针,用礼纸包装好,算是弥补上一次一枝花旗袍上的空缺。他把自已收拾了一番,选择人少的白天去到练歌房。

他推门走进去,没见到人,只看见几个陌生的搬运在收拾家具,乔老师问起究竟,才说老板娘转租了。见乔老师一脸茫然,有个相熟的人走出来告知一枝花住进了医院,并说出了住院具体地址。

乔老师打个车赶到那家医院,在大门外买了一束花,又在所在科室问到房号,赶到房门口。正准备推门进去,却从门玻璃看到身着病服的一枝花背对侧躺在床上,旁边一位男士正细心地拿帕子擦拭着病人的脖子。男士的眼神,有心人一眼便瞧出明白。

乔老师退出来,把花和装胸针的盒子一起交到护土站,告诉多少床,等病人醒来,代劳转交,还没等护士问明白,他便下了楼。

乔老师站在马路上,四处张望,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他点上一支烟,顿了顿,随便寻着一条路盲目向前走去。



(5)

窗外,水雾沿着江边升起来,把整个那一片山势罩上了滚滚的烟气,靠雾的下方,阴郁深沉的旧楼间,一线晨光从缝里潜行而来,马路上又响起三轮车和翻动垃圾桶的声响。

乔老师起床,清洗完毕下楼,仍旧去那家全家便利店,要了牛奶与全麦面包,照常坐到靠玻璃的位置。

他打开牛奶,喝了一口,这时,眼前的玻璃泛起白雾,他看见雾里有人闪烁,是前妻,她带着无法理解的怜悯,欲言又止。接着,小女孩从背后牵着手过来,递过那张纸,上面画了一个笑脸,一笔一划写着“再见,叔叔”的字。失恋的姑娘从马路对面快步走过,歪着头转身跑开。一枝花穿着旗袍远远地含笑回望……

最后儿子出现在跟前,隔着玻璃,重复着那句话,乔老师,你觉得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玻璃里的人为之一笑,又像有只飞虫爬上眼睑,他赶紧眨巴眼,将一片面包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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