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二十八年,我进宫请旨休夫,刚拿到圣旨,五十岁的顾长风回府了

01

成婚二十八年,我发现顾长风养了一个外室。

原来他坐镇北境迟迟不肯卸甲归乡,皆因他与外面的女人早已儿孙满堂。

我的儿子女儿也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和顾长风一起欺瞒了我整整二十年。

得知真相,我进宫上折子请旨休夫。

刚拿到圣旨,五十岁的顾长风策马回府了。

……

“苏婉,你都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闹什么和离?你不要脸面,我们顾家的脸面还要!”

鬓角已染风霜的顾长风蹙着眉,将他拦下的折子重重扔在地上。

我坐在椅子上,织着给孙儿的麒麟帽,淡声开口:“不觉得。”

许是我太过冷淡,让顾长风放轻了语气。

“若是因为今年寿辰我没能赶回来,你心里不痛快,我给你赔罪。你知道的,北境军务繁忙,我分不开身。”

他耐心解释,始终认为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妻子要和离,是他久不归家的问题。

他一向很少回来。

成婚二十八年,今天是他第七次回靖安侯府。

我放下手里的麒麟帽:“你当真是在忙着镇守北境才没回来吗?”

顾长风愣了一瞬。

“你在怀疑我什么?苏婉,你整日在天都锦衣玉食,安享富贵,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心中冷笑,只不过是问了一嘴,他就慌了。

可见他心虚得厉害,毕竟我和他可是先帝御赐的良缘。

二十八年前,先帝赐婚苏顾两家。

我与顾长风感情虽谈不上多深厚,但总归是相敬如宾。

顾长风也曾身披玄甲对我立誓。

“阿婉,你苏家是江南第一皇商,富甲一方,你既下嫁于我,我顾长风定不负你。”

可上个月——

十一月初七,在顾长风生辰那日。

我仗着身子骨还算硬朗,特意备了厚礼赶去北境,想给他个惊喜,为他庆祝五十大寿。

可北境那座简朴的宅院里,我看到敞开的庭院内,顾长风神色温柔地手把手教一个酷似他的少年练习家传枪法。

金色的夕阳镀在他威严的盔甲上,少年扎着马步,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

“爷爷,爷爷!你看我这招对不对!”

一旁的大圆桌边,坐着六个与我儿子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

“爹,快来吃饭,我们和母亲一起给您庆生!”

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端着菜碟出来,顾长风立马上前接过,还体贴地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两人对视,眼中的深情更是刺痛了我的眼。

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的镇守北境,便是在这宅院和其他女人儿孙满堂吗?!

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让我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天都的苦守等待,全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当夜,我就坐上了返回天都的马车。

并决定用一纸休书给自己一个解脱,也给大家一个体面。

可如今,顾长风却拦截了我的折子,不让我上达天听。

顾长风见我一直沉默,以为我还在委屈生气。

他叹了一口气,竟像施舍一般坐在床榻上。

“罢了,我今夜便宿在你的院子,阿婉,你别怄气了。”

如果是年轻时的我,一定会欣喜若狂。

可现在,我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别了吧,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

其实这个岁数了,我知道他也做不了什么。

我只是单纯不想他躺在我身边而已,嫌脏。

顾长风见我如此不知好歹,神色染上不耐。

“我下月就会正式卸甲归朝,以后都留在侯府住,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他说完,揉了揉有旧伤的手腕,转身大步往门口走去。

我望着他依旧挺拔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他的模样。

他手腕因常年握重枪落下旧疾,一旦连夜策马,便会酸痛不已。

从前的我,一见他受伤就会心疼,亲力亲为为他调配药酒,让他擦拭。

但现在,我起身,将所有曾经为他准备的珍藏药酒,全都倒进了院子里的枯井中。

从今日起,我会扔掉这段婚姻里所有的委屈。

也包括他顾长风。

02

明月高悬。

我收拾了一晚,才把和顾长风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

年近半百又如何,我不想到死都和一个欺瞒我半生的男人耗在一起。

屋子里到处都是琐碎的东西,我扫视一圈,最后决定烧的烧,沉井的沉。

全都整理好,已经天明。

刚准备歇息,儿子顾明哲就匆匆赶来。

“母亲。”

看到他我有些诧异,他身为翰林院编修,这个时辰不该是在当值吗?

顾明哲朝我阔步走来。

“母亲,您年事已高,难道就因父亲在北境养了个外室,所以才闹着要和离吗?”

我心下一梗,直视他的双眼:“你怎会知道?”

顾明哲眉眼微闪,随后又恢复了那种文人特有的冷凝之色,与他父亲年轻的模样如出一辙。

“秦姨一介江湖侠女,与父亲在北境同甘共苦二十载,乃是一段佳话,北境将士人人称颂,我怎会不知?”

“瞒着您,也是为您好。”

秦姨?

他对那女人秦玉霜的称呼真是亲密。

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这个幼时体弱多病,被我亲手抱在怀里整夜耐心照料的儿子,竟向着一个外人。

大概在他们父子眼里,外面有女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

我一个老妇人不能,也不该为此,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没有反驳他。

只是突然有些后悔生下了他。

顾明哲还以为我被劝动,松了一口气。

“母亲,家和万事兴,秦姨不会影响您在侯府的地位,您就别计较了。”

“父亲今日难得在家,您快去给他做午膳吧,他从前最爱您做的江南菜了。”

我气笑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让我下厨?你怎么不让你妻子去做?”

顾明哲皱眉,一脸不赞同。

“月儿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去了,更何况她是尚书府的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我怎能让她下厨?”

儿子的话让我更加寒心,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回房补觉。

晌午时分。

顾明哲见我迟迟不出院子,只好吩咐下人布置了一桌山珍海味。

一家三口,终于同桌。

从前每次顾长风在场,我都是等他先动筷子,才开吃。

可今日,我视他如透明,直接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

顾长风看着我这般举动,没有不悦,而是斟酌一番后对我开口。

“阿婉,这次我卸甲归朝,会从北境带个女人回来。”

我垂眸默默夹菜,顾长风打量了一眼我的神色继续说道。

“这些年我们分居两地,我身边不可能一个女人都没有。你陪不了我,我只好在北境安了一个小家。”

他话语中竟隐约把责任怪到我身上,真是荒唐。

我淡淡“嗯”了一声,便不想再开口。

他忘了,他原本只要上交北境的兵符,便可直接归家。

他忘了,我原本也是能舞刀弄枪的女子,可成婚后却为了他,困于这四方宅院。

顾长风似是没料到他说出这隐瞒二十年的大事,我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出自己的打算。

“世上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我这些年从未带过任何女子入府,玉霜年事已高,北境苦寒,我想接她入府养老……”

我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放下了手中的玉筷。

见气氛不对,一旁的儿子顾明哲忍不住接过话。

“父亲卸甲归朝和纳新人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这些年来,侯府冷清得厉害,儿子巴不得府中人越多越热闹。”

听着自己用半条命生出来的孩子说出这番话,我失望透顶。

蠢钝如猪。

他是过于自信,他的嫡子身份能世袭靖安侯府的爵位荣耀?

还是天真过头,认为他可以与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和睦共处?

但此刻,顾长风赞许地看向顾明哲,眼底闪着浑浊的光:“知我者,吾儿也。”

03

顾明哲受到鼓舞,开始细数那外室的好。

“秦姨与父亲同甘共苦,又任劳任怨服侍父亲多年,这样一位贤妻良母,乃世间楷模……”

她苦?我不苦?

我本出身江南第一皇商之家,却嫁入这日渐式微的靖安侯府,苦守着一段形同丧偶的婚姻。

这些年我付出了所有,既没得到男人的心,也没有得到他的体谅和真心善待。

甚至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也像他父亲一样,对我薄情寡义。

我看着顾明哲,看着这个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既然你觉得她千好万好,不如你换个母亲?”

顾明哲的脸色倏地一僵:“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长风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尴尬。

“玉霜从未在意过侯府主母的身份,你何须对儿子说这种气话。”

顾明哲也缓和了神色。

“是啊母亲,秦姨的存在不会动摇您的地位,儿子的母亲也永远只有您一人。”

我淡淡喝着杯中的龙井茶,只觉得他们父子俩的一唱一和一次比一次荒唐可笑。

“这是顾氏的靖安侯府,你们决定便好。”

我不想在这种烂事上过多费心,打算结束这场对话。

这时,顾长风的亲兵匆匆赶来,在他耳旁低语。

我隐约听到‘秦夫人’几个字。

顾长风神色微微一变,而后有些歉意看我。

“我临时有要事,现在要赶回北境一趟,这顿饭就不吃了。”

我没挽留,反而是顾明哲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

“父亲,我们已经好几年没一起吃团圆饭了,要不您吃完再走吧。”

顾长风犹豫一番,有些愧疚地拍了拍顾明哲的肩膀。

“等为父下月回来,以后就可以日日吃团圆饭了。”

我默默看着他们父子俩,垂下眼眸。

以后?

顾长风,你的以后,不会有我了。

顾长风走后,我也没再和顾明哲多聊,径自回了兰沁苑。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点点清空着自己的东西。

年纪大了,总会时不时回忆过去。

我想起成婚第一年,顾长风曾送我一把名琴“凤鸣”。

我曾经亲手为它拂尘、调音、弹奏。

只不过它早已蒙尘,顾长风在北境妻儿环绕的夜晚,我亲手将它砸碎,碎片埋于树下。

我翻出了顾长风曾写给我的家书,纸张已经泛黄,却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他的笔锋遒劲有力,自成一派。

——“吾妻苏婉,离都一年,甚是想念……”

——“北境风沙漫天,令我时时忆及天都,无刻不想在你身边。”

——“一切安好,勿念。”

曾经支撑着我独自守着偌大侯府的一字一句,此刻都成了刺眼的存在。

我将所有家书纸张一点点丢进火炉焚烧。

又让下人搬了一箱又一箱东西出府,让他们变卖掉。

没人敢议论,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我自掏嫁妆购置的。

直至除夕,我才听说顾长风卸甲归朝的消息。

他一入天都就进了宫,以多年战功求娶秦玉霜为平妻。

随后,他有条不紊地买下侯府旁边的府邸,让秦玉霜安心住下。

扫雪的下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侯爷用夫人的嫁妆钱给那秦玉霜买宅子,与侯爷的青竹苑只有一墙之隔。”

“为了方便见面,侯爷还特意打通了那面墙,两个府邸合成一个大宅院。”

若是以前的我听到这些话,心底必定酸涩至极。

可现在,人都老了,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至于嫁妆钱,这些年整个侯府都是靠我的嫁妆支撑,我现在介意也来不及了。

我视若未闻,迈步往侯府门口走去,迎面撞上顾长风。

他一愣,将提着的桂花糕递给我:“给你的。”

我示意嬷嬷接过,转头问他:“为何不让秦玉霜住在侯府?”

提及心上人,顾长风爬满皱纹的眉梢温柔缱绻。

04

顾长风说:“玉霜和你不一样,她曾是江湖侠女,是马背上自由自在的女子,不擅长和内宅妇人打交道。”

“所以我才让她住在隔壁府邸,一来她顺心,二来也不会碍你眼。”

不碍我的眼?我在心底冷笑。

顾长风以为我还在闹脾气,他皱着眉握了握我的手。

他深深皱着眉,“阿婉,我们老夫老妻一场,往后我不会让你独守空房的。”

“以后我初一和十五去你那,其他时间,我要陪玉霜。”

“毕竟这些年你习惯了身边没我,但玉霜不习惯,你是当家主母,要多体谅体谅。”

他的故作深情让我有一瞬心梗。

老男人哪里来的脸?

用我的钱养女人和子孙,再给他们买宅子,还要我多体谅?

“你开心就好。”

眼下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正午,冬阳炽热。

我上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我要向皇帝萧承宇请旨,斩断我与顾长风这段孽缘。

没嫁入顾家前,我与萧承宇也算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他还只是不受宠的端王,在各个世家大族间走动,曾在我家暗中资助下度过难关,也会偷偷爬墙给我送些野趣的小玩意儿。

后来我嫁了人,也慢慢和他再无交集。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皇宫,金銮殿。

我瞥见了九霄宝座上坐的明黄色身影。

萧承宇已近知命之年,却仍可以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与年轻时始终一贯的认真。

我下跪朗声道:“民妇苏婉,叩见陛下。”

听见“苏婉”二字,萧承宇一怔。

他放下奏折,沉默地打量了我一会。

“阿婉,二十八年未见,你比朕想象中还要从容。”

我有些意外萧承宇对我的印象,连忙俯身:“谢陛下谬赞。”

萧承宇赐了座,看着我的眸色有些复杂。

“顾侯携着外室与他们子孙三代,一共五十八口人浩浩荡荡回天都,以军功换取娶平妻旨意,朕知道这件事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头,将手中折子递上:“陛下,我不是为这事而来。”

看到折子,萧承宇一愣。

“朕听说你曾上了一道和离折子,被顾侯拦下,你此次还是为了和离而来吗?”

我一字一句开口:“不是和离,是休夫。”

萧承宇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把年纪休夫,以后怎么办?要不,你进宫来做朕的贵妃?”

我心中咯噔一声。

我是想离开顾长风,但倒也没必要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顾长风睡一个女人,我都嫌脏。

萧承宇身为皇帝,后宫佳丽三千……

我不能直接拂了他的意,只能委婉拒绝。

“陛下,民妇一把年纪了,入您后宫,实在是不成体统……”

萧承宇凤眸一睨,瞧出了我的不情愿。

他叹了口气:“只是想让你陪朕在皇宫里下下棋,聊聊心事而已,你不愿便罢了。”

好在萧承宇没强留我,爽快地给了休夫圣旨,便让我走了。

出宫那刻,我倍感欣慰,感觉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轻快了不少。

今夜除夕,因秦玉霜刚住进隔壁,顾长风特意将团圆宴安排在她的院子。

孩子们都去了,但我以身体抱恙为由没去。

眼不见为净,也省得心烦。

隔壁的烟花爆竹声,还有孩童的嬉笑玩闹声响了半夜,我在自己的兰沁苑也整宿未眠。

翌日,顾长风来找我了。

五十岁的顾长风容颜已经老去,可眉眼还是记忆中的冷峻。

“侯爷来我这做什么?”

他咳嗽一声,似乎老脸害臊。

“今日初一。”

我愣了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践行初一十五来我院子的承诺。

05

可我苏婉孤身过了大半辈子,又怎会稀罕他施舍的陪伴?

我打开抽屉,正要将皇帝给的休夫圣旨拿出来。

顾长风的声音让我生生止住了动作。

“明日初二,女儿会回家省亲,你记得好好准备一下。”

女儿顾明月去年嫁入三皇子府,做了三皇子妃。

初二回娘家,是一次隆重的省亲仪式。

顾长风走到我身边,顿了一瞬才伸出布满厚茧的手搂住我的腰。

我身形一僵,下意识拂开他的手。

“今日我身子不爽利,侯爷还是去找秦氏吧。”

这话是骗他的,我三年前就绝经了。

可是顾长风压根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还能来月事,是好事,以后我们再生个孩子……”

顾长风絮絮叨叨说着他曾给哪个孙子亲手雕刻了小木枪,又给哪个孙女做了小风车。

等日后我再给他生个儿子,他一定会亲手做一个摇床,每天守着孩子赏花养鱼颐养天年。

我听着他的憧憬,只觉得讽刺。

孙子都抱了的人,居然还想让我给他生儿子,简直厚颜无耻。

一整天,我都借口身子不适没有给顾长风好脸色。

他一个人枯燥无味,也只能讪讪起身离开了。

我没有管他去找了谁,继续收拾着行囊,把自己带来的嫁妆剩余家底,全都做了清点。

正月初二,归宁日。

一袭华衣的顾明月回了靖安侯府。

一年未见,她看到我却是劈头盖脸的责备和埋怨。

“母亲,好端端的你怎么会闹着要和父亲和离?你若离开侯府,世人只会嘲笑我有个被休弃的娘亲……”

“我若丢了侯府嫡女的身份,日后三皇子登基,我做不了皇后怎么办?”

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谴责,我的心寒了一寸又一寸。

我废了半条命,才生下这个女儿。

她自幼虚弱,我日日亲自下厨,给她炖补品熬燕窝。

我怕她在闺阁中无趣,偷偷在后院凿了一个暗门,对她溜出门之事假装不知。

我亲自教她防身术,教她用短匕,告诉她。

“若有一日你身陷险境,琴棋书画救不了你,唯有懂得自保,才是立身之本。”

幼时的顾明月挥舞着小胳膊小腿,信誓旦旦地说:“娘亲!等明月长大,以后天天保护您!”

昔日甜甜喊娘亲的小女孩早已不见,只剩眼前这个陌生又冰冷的三皇子妃。

我收敛满腔失望,平静开口。

“我为你们兄妹二人蹉跎了大半辈子,如今还要被你指着鼻子骂吗?”

顾明月脸色微僵。

“三皇子的心不在我这,若无靖安侯府嫡女的身份,他不会许我后位的。母亲,你要多为我考虑。”

我心中苦笑。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可我的这件,长大后就直接漏风了。

当初我和她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不要嫁入皇家,卷入夺嫡之争。

可她非要入皇子府,还主动对三皇子献殷勤。

身为母亲我尊重她的选择,只希望她能幸福。

现在,我希望她也能尊重我的选择。

“明月,我为你考虑了二十年,如今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顾明月神色涌上不悦。

“难怪这些年父亲宁愿在北境陪着秦姨,都不愿意回来陪你!您若真的为我着想,就该学学秦姨的隐忍贤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我和三皇子府添乱!”

说完,她用帕子擦着泛红的眼角转身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或许是这些年堆积了太多失望,此刻心如止水。

没关系,明月。

很快,你的母亲就会是她了。

06

顾明月走后,我继续给小孙儿编织着还没做好的麒麟帽。

空荡荡的兰沁苑,在冬日里显得冷冷清清。

就算屋中添置更多的银霜炭,依旧暖和不起来。

顾明月浩浩荡荡回了娘家,又风风火火回了皇子府,连一顿饭都没留下来吃。

顾长风大发雷霆,将一切过错归咎到我身上,怪我没亲自下厨给女儿做一顿好吃的。

“你一把年纪和我闹闹就行了,女儿难得回府一次,你怎么还要和她闹不愉快?”

我听了只觉可笑,多说一个字的心思也没有。

“以后不会了。”

我跟他们,早没必要有以后了。

我的温顺语气,让顾长风一时泄了怒火。

他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异样:“怎么屋里空了那么多?显得死气沉沉。”

我将绣花针扎进麒麟帽,咬断丝线:“丢了些没用的东西,摆了二十八年,我也看腻了。”

正如你顾长风,我也腻了。

顾长风忍不住指责我:“该省省,别那么败家,留点福气和财气给子孙们花。”

我将他眼底的不耐烦尽收眼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吗?”

我的话让顾长风有一瞬僵硬,他好像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音,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说什么胡话。明天上午我带你去东街看棺木,以后我们就合葬在一块。”

顿了片刻,他浑浊眸色闪过一丝愧疚。

“不过是三人合棺,玉霜也要和我们俩一块。”

谁要和他们一起?

我拧了拧眉,脱口而出:“定二人合棺。”

我的反驳,让顾长风以为我是不同意他与秦玉霜合葬。

“玉霜替你在北境陪了我那么多年,还生了那么多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能满足她这个心愿吗?”

如果不是我早已死心,此刻怕是被这个男人的话气得半死。

“要么二人合棺,要么各埋各的。”

我也不愿过多解释,直接对顾长风下了逐客令。

“冥顽不灵!”顾长风神色骤沉,拂袖离去。

当天晚上,兰沁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请自来的秦玉霜含笑坐下,虽然举手投足间有着岁月沉淀的端庄。

但眼角爬满的皱纹是不可遮掩的。

她虽比我大,但我没想过她这么显老。

但转念一想,她在北境饱受风吹日晒,还不断消耗元气生孩子。

自然不可能如我般,在天都养尊处优,精神矍铄。

秦玉霜看着我,开门见山说出目的:“这二十年,你和长风聚少离多,基本没太多感情。但我不一样,我们像寻常夫妻一样朝夕相处、相夫教子,军中人人都叫我一声夫人。”

“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与长风便情投意合,可侯府却不同意他娶我为妻。”

“最后是我劝他,他才接受与你苏家的联姻,娶了你。”

我淡然地抿了一口人参茶,掀眸看她。

“所以你在北境熬了大半辈子,从小三熬成老三,千里迢迢和顾长风赶来天都,就是为了给我说你们这半生爱情故事?”

秦玉霜唇边笑意僵住,饱经风霜的脸多了一丝不自在。

半晌,才再度开口。

“长风遗憾我没能嫁入侯府,特意让你儿子娶了我侄女,才算解了心结。”

“苏婉,侯府夫人的头衔是我让给你的,你儿子的姻缘也是我一线牵的。”

“我只想死后以顾秦氏的身份和长风合棺,这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我怔在了原地。

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善待儿媳,她都一直对我不冷不热。

原来竟是因为她和秦玉霜有亲缘。

我看着秦玉霜眉眼间涌动的挑衅,脸色一如既往的平寂。

“为了做顾长风见不得光的外室,你放弃自己的名和姓,更不惜二十年都不回家。”

“秦玉霜,值得吗?”

秦玉霜笑意不变,但布满茧子的手攥紧宽袖。

07

她答不上来。

我瞥了秦玉霜苍老的外貌一眼,忽然有些可怜她。

她和顾长风同岁,却已年老珠黄,眼珠都泛着灰白。

我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我不要的婚姻和棺木,你想要就拿去吧。”

秦玉霜脸色瞬间涨红。

“我不需要你施舍,因为这些本就是我该得的。”

她板着脸起身,狼狈离去。

秦玉霜走后,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嬷嬷去打理我娘家在云州的老宅。

并且雇佣下人洒扫庭院,好方便我余下的岁月闲云度日。

从青丝到白头,我一直都在靖安侯府操持事务。

现在,我也该为自己考虑,颐养天年了。

顾长风带着秦玉霜出府,浩浩荡荡地去东街买棺木了。

他们不在家,我也方便去库房清点家产。

寒风透过窗柩呼啸吹进,我神情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翻账簿。

我要把自己当年的八十万两嫁妆原原本本地拿走。

其他的东西,我一概不要。

儿子和女儿也不要,他们都已被我养大成人,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

连顾长风也有了新生活。

可他们不知道。

迄今为止,靖安侯府的大小支出都是用我带来的嫁妆填补的。

当年顾家之所以同意顾长风娶我,就是因为侯府早已亏空,需要家底丰厚的我来填窟窿。

现在我要离开顾家,拿走自己的嫁妆钱,自是天经地义。

见我的随从搬走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拦又不敢拦。

“老夫人,这些东西您全拿走了,侯府怎么办啊?”

我一脸冷漠:“找你们新的当家主母去,让她想办法养家。”

管家神色焦灼:“老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您真的不管侯爷了吗?”

我冷笑,顾长风和秦玉霜的夫妻恩,比我多得去了!

我把写着“休书”二字的御赐圣旨甩给管家。

“我养了靖安侯府一百三十五口人二十八年,如今还要我养秦玉霜那一家子,痴心妄想!”

“回去告诉你们侯爷,圣上已允我休夫,我不要他了!”

说完,我转身大步离开。

回到兰沁苑,我扫视住了二十八年的屋子,让嬷嬷将属于我的东西收拾好。

人都说老了就一定要有个伴。

但现在我只想回故乡云州,回那个自幼生长的地方。

半生须臾,最后能让我踏实的地方只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

清理好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后。

我亲自拎着一桶油绕着院子浇了一圈又一圈,丢了一个火折子进去。

一簇微弱的火苗腾一下烧成火海,映亮了靖安侯府的一片天。

王嬷嬷一愣,却并未阻止。

在滔天的火光中,我转身离去。

既然要走,那就干净利落,连院子墙角的蜘蛛网都别放过!

尘归尘,土归土。

从今往后,靖安侯府的兰沁苑再也不会有我生活过的痕迹,而他顾家也再与我无关!

黑烟滚滚,光与尘混合折射斑驳星光。

而我,也彻底离开这个困了我二十八年的囚笼。

……

东街,棺材铺。

顾长风一直让老板定制三人合葬的板材,秦玉霜却只盯着二人合棺的成品爱不释手。

他有些心烦意乱。

就算苏婉嘴上说着不愿三人合棺,但她一把年纪了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

自己是一家之主,他把话说出口就是决定,而不是商量。

本以为秦玉霜会善解人意,懂他心中真正所想,没想到这女人也不懂味。

“新正月的看棺材太晦气,回去吧。”

顾长风没等身后的女人,直接雷厉风行上了马车。

没想到刚到府门口,就见管家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栽了个大跟头。

“侯爷,大事不好了!兰沁苑着火了!”

顾长风神色一惊,立马从马车上跳下来:“夫人呢?”

管家颤颤巍巍地将圣旨递给顾长风,面如死灰。

“夫人带走了库房所有的银钱,只给您留下这封休夫圣旨,已经出城了——”

08

“啪嗒——”

顾长风手里的暖手炉嘭的掉到了地上。

他打开圣旨,刺目的字眼让他五雷轰顶。

“这不可能!”

可是,左下角那醒目的玉玺章印,却又无比真实。

那个女人,从一开始要和离,变成了……休夫!?

管家在一旁急得六神无主:“兰沁苑的火已经扑灭了,但是全都烧成一片焦炭了……”

“现在库房也拿不出钱去修建,侯爷,以后侯府可怎办啊!”

管家的绝望念叨,全都没落入顾长风耳中,他整个人还处于浑噩状态。

一旁的秦玉霜站了出来,拿出当家主母的风范。

“我和侯爷从北境带了些银两回来,你差人去妥善修缮,稳住府中人心。”

管家见顾长风迟迟不说话,当务之急只能听从秦玉霜的安排,匆匆走了。

……

另一边,苏婉坐在马车上优哉游哉,一路往云州而去。

那里有她早就准备好的宅院,还有她的养老生活安排。

从二十岁嫁给顾长风起,她就被困在了天都。

最开始顾长风还未曾出征,那时倒不觉烦闷,因为他在府邸的时候,偶尔会和她一起谈论些诗词歌赋。

武将世家,却也附庸风雅。

顾母对她很好,不是那种气势凌人的天都贵妇,反而,对她温和有礼。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靖安侯府缺钱。

顾长风的父亲在外征战为国捐躯,顾长风的几个兄长全部战死沙场,只留下一堆妇孺和年少的顾长风。

本就缺钱的侯府犹如雪上加霜。

她的到来,解了他们燃眉之困。

马车行了一段距离后,车夫停下车喂马。

苏婉在外边欣赏着绿意盎然的田野,王嬷嬷调侃道:“在侯府稳坐高堂时老夫人总是闷闷不乐,一出来连路边的野花都稀罕得紧。”

苏婉抬眸看她,笑了笑。

她何止稀罕野花,她连野风都稀罕。

想着,她抢过一个护卫的马,利索地翻身上马,动作看得王嬷嬷眼皮一跳。

她慌忙上前:“主子,您这么大年纪了,被人看到……”

听着她语气里的担忧,苏婉微微一笑,打断道:“别管。”

她都在四十八岁和顾长风休离了,再离经叛道为老不尊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王嬷嬷一愣,和随从们一起怔怔地看着她主子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苏婉虽两鬓斑白,却精神抖擞,眉清目明。

天都人人都夸赞她是个完美无瑕的侯府主母,温婉贤淑,持家有道。

而今日随从们才明白,她原本是个肆意的人。

王嬷嬷摇了摇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老侯爷不喜欢自家夫人。

夜幕降临。

一行人到了云州,苏婉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骑在马上,引得百姓侧目,窃窃私语。

“那贵妇人是谁,看着好有钱,不知还缺不缺个伴儿。”

下一瞬,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拿着一捧粉色茉莉花拦在苏婉马前。

“我昨日在庙里算卦,说我今日能在西街遇见与我白头偕老的人。”

“今天见了夫人,我才知道什么是命中注定。”

苏婉愣了愣,王嬷嬷狠狠皱眉,拦在她身前:“哪里来的登徒子?”

“来人,把他押着送去官府。”

那男子闻言,神色一变,慌张地溜了。

苏婉表情有些奇怪。

现在外面的世道都这样了吗?变化还真是让她这个小老太觉得不习惯。

皇帝因为儿时情分想纳她这个臣妻进宫她可以理解,可怎么走路上都有桃花。

苏婉叹了口气,重上了马车,拿出叆叇翻看着书。

现在的年头,唯有读书高。

连上好的宣纸都因此在市井从二十八年前的二十文一张变成了一百文一张。

只是一路往前走,苏婉没想到侯府竟然有人追了过来。

“老夫人,这是老侯爷差人送来的书信……”

苏婉猜测,定是责骂她闹脾气烧了宅院不告而别的书信。

她让王嬷嬷收下信笺,冷着脸赶走了侯府的人。

“甩了他们,别让那边的人追着走。”

一到云州宅院,苏婉就看见了管家携着下人们候在院门口。

管家满脸堆笑:“主子,院子里有人给您送了一份大礼。”

09

从天而降的雪花压在桃花院里尚未开放的桃树上,簌簌作响。

苏婉找到管家说的大礼,在看到那个巴掌大盒子的时候,神色诧然一瞬。

“这是……谁送的?”

她的疑问落地,打开盒子的时候却得到了答案。

里面是二十张铺子的地契,缝隙处盖上的红色官印象征着皇商的地位。

王嬷嬷犹豫问道:“主子,要收吗?”

苏婉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但送上门的钱财不要白不要,她冷静的点了点头:“收下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

苏婉的声音再次传来:“顾长风送来的信呢?”

王嬷嬷敛了敛神,答道:“在老奴身上,除了这封信,老侯爷后来又让人传话……”

她嫌那话废话,不想说给主子听,也没来得及说给她听。

苏婉摆手:“但说无妨。”

王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嫌弃:“老侯爷说,您若是不在三日内回天都,他就要把秦玉霜扶正。”

新买的几个丫鬟机灵,其中一个紫衣丫鬟献上计策。

“主子要给那秦玉霜一点颜色看看吗?奴婢们认识几个青楼里的姑娘,可会勾人了,保管把老侯爷迷得五迷三道,也叫秦玉霜尝尝守活寡的滋味。”

苏婉抿了一口枸杞茶,好笑道:“知道你们为我着想,可是秦氏罪不至此,甚至算得上一个可怜人。”

同为女人,她何必为难比她还大的老婆子。

敛了神,苏婉一脸平静的打开信笺。

上面熟悉的笔迹跃入她眼中。

——【你现在回来,本侯既往不咎。】

苏婉扯了扯嘴角,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信笺扔进火炉。

顿时,火花四溅。

一股黑烟腾腾上升,遮住她眼底的漠然。

离了婚,日子还是要过的。

苏婉在云州的商铺无人敢为难,再加上她经营诺大的侯府多年,人脉积累盛广,小小云州几十间店铺她简直手到擒来。

年轻的丫鬟们整天围在她身边拍马屁:“主子眼光独到,不仅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有余力去给其他店铺传授经验,真是让人佩服。”

苏婉笑了笑,忍不住问:“你们真会说话,不像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众人多少了解了她的过往。

也知道她在说谁,顾家人。

丫鬟们不由都替她觉得不平。

苏婉也有些心涩,那家人明明是靠她养活的,却说她眼里只有钱,嫌她啰嗦事多,不如秦玉霜那样善解人意。

她不想回忆那些过往,摆了摆手:“今天的店铺巡视就到这吧。”

她说完,转身正要离开绸缎铺子。

一个小厮打扮的仆人却匆匆跑到苏婉身前:“老夫人,老侯爷给您的信,特意吩咐奴才盯着您看完。”

苏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仆人,那仆人被这锋利的眼神盯得把头垂得更低了。

“罢了。”

苏婉是个大度的人,也不好与一个下人计较,当面拆了信。

——【你一个老太婆,离了我谁还要你。】

苏婉攥紧了纸,而后将揉皱的纸张一点点抚平,转身走去绸缎铺子账台前拿了一只毛笔。

她此刻简直无语到了极点,想在纸上骂回去,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机灵的丫鬟大胆道:“主子,让我来。”

苏婉一愣:“你来?好,你来。”

10

丫鬟紫霞接过她递来的毛笔,飞速地在纸上写——

“你头发已经和你爹尸骨上的蛆一样白了,那玩意儿和针一样细,硬起来和拇指一样短……怎么还那么自信?”

苏婉和随从们纷纷探头去看,震撼地久久无言。

把信笺递交回脸色苍白的仆人手里,苏婉就悠悠地往桃花院走去了。

她看得出写那封信的顾长风是在生气。

他的自尊心一向很强,在他眼里,若是有人拂了他面子,还闹到皇帝跟前,他必定记恨上那人。

但是苏婉不理解,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离开了,不是正合顾长风的意吗?

他正好还可以续弦娶秦玉霜,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秦玉霜合葬了。

想到这,苏婉眼底涌上一丝怅然。

她子女不孝,丈夫不喜,以后她死了,谁来给她处理后事?

不知不觉,她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一侧的王嬷嬷轻声道:“主子可以让陛下处理。”

苏婉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叹了一口气:“王嬷嬷,我很久没见我母亲了,明日我们去给我母亲扫扫墓吧。”

至于身后事,她身子骨硬朗,倒也不用像秦玉霜和顾长风那样着急。

王嬷嬷“诶”了一声,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府。

苏婉回到院子,简单沐浴洗漱一番,就回了主屋休息去了。

她为了让自己有家的感觉,特意把院子改成了二十八年前的格局。

可是这一觉,她辗转反侧。

昏昏沉沉睡去后,她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有幼时她和萧承宇的语笑喧哗。

有二十岁她初见顾长风的红帐翻滚。

有三十岁她站在城墙上,眺望顾长风骑马再度离去的酸楚。

纷杂的记忆不断闪现。

最后定格在顾长风与秦玉霜一家子和和睦睦的画面,他深情款款看着她。

那眼神看得苏婉心底刺痛,顿时从梦中惊醒。

她揉了揉眉心,决定先搬离桃花院,再把院子里的格局重新修建一下。

但在这前,她还是要先去见见她的母亲。

正是一月,冬雪未融。

在云州西郊上,一座大坟伫立在百年桃花树下,石碑上写着“苏夫人之墓”。

苏婉缓缓跪下,神色既不落寞,也不伤感。

她整理了一下香炉里的香,将它们排好后淡淡一笑。

她看向大坟:“母亲,我和顾长风分开了。”

“他不是个良人,只是我与他蹉跎了二十八年,已经快要年老珠黄了,以后我下去的时候,您可千万别笑我。”

风吹过,一时间花枝摇晃,却无桃花落下,空中也只有白雪清冽的味道。

苏婉之所以选择休夫后回娘家云州老宅,很大一部分原因来源于她母亲。

她陪母亲回过两次外祖家,一次是五岁时,一次是十岁时。

五岁时,母亲一回娘家,就趴在棺材上无声地哽咽哭泣。

那时苏婉尚年幼,连死的人是她外祖父还是外祖母都弄不清,只会咬手……

而十岁时,苏婉才隐隐明白娘家是什么地方。

母亲抚摸着她头,眼眶泛红。

“你父亲和我吵架了,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我咽不下这口气,你跟母亲回外祖家好不好,母亲只有你了。”

所以苏婉记住了,和夫君吵架要回娘家,咽不下气要回娘家。

娘家永远都是出嫁女的底气。

可是顾长风他远在北境,她连和他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二十八年啊,苏婉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脾性,纵使她发现顾长风养了外室,她也只会沉默寡言。

她爱过他,也恨过他。

而她对他的所有情感,也随着冬日的到来如同桃花香一样消散在了风中。

11

苏婉不知道顾长风是怎么想的。

她无法揣摩一个二十八年只回七次家男人的心思。

一个月间,她在云州的生活可谓是如鱼得水,除去经营店铺,她没事就去梨园听戏。

顾长风却一反常态没有因为那封信大骂她。

静悄悄的,倒是有点像单方面与她冷战。

直至她天都好友来信,苏婉才得知顾长风进了好几次皇宫,想要一道抓捕她苏婉的圣旨,理由是她挪走了靖安侯府的家产。

圣上不仅没有管他,还当着众位朝臣的面斥责了他一顿。

至于骂得有多难听,倒是没有传出来。

与此同时,商铺的各位管事又来喜报:“上月售卖所得比往年翻一倍!”

苏婉看着账本上的三万二千七百两银子,喜笑颜开。

大手一挥,给底下每个人都赏了一个月薪水。

……

另一边。

被圣上斥责一顿的顾长风冷静下来,他走在靖安侯府,烦躁地问下人:“老夫人她还没有回来吗?”

下人颤巍巍摇头。

这个摇头和圣上斥责的画面叠加在一块,顿时让顾长风想起那封咒骂信以及休书。

它们如同一个无形的巴掌猛然落在顾长风脸上,让他心中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

可是他很快又泄了火。

他还能收到苏婉的咒骂信,说明她不至于不理他。

这一刻,顾长风莫名松了一口气。

但没走两步,他就撞上了神色凝重的管家:“侯爷,我们付不起修葺兰沁苑的工钱。”

顾长风一愣,匪夷所思:“什么?”

“就一个被烧坏的小院子,能花多少钱,我偌大的靖安侯府怎么会连这点钱都拿不出?”

侯府真这么穷?

他又想起圣上骂他,说他是个吃软饭的。

当时大臣看他的眼神充斥着不屑。

顾长风在军营呆了多年,什么骂人话没有听过……

可破天荒的,他在百官面前解释了一句。

“我在北境二十年用的可都是自己的俸禄。”

这句话说出去,能说会道的文臣把他阴阳怪气了好一顿。

“差点忘了,老侯爷可是在北境安了个家啊。”

“用自己一人的俸禄,自然养不活两个家。”

顾长风自然是一阵烦躁,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受这闷气。

下朝后,他转身就和好友说:“一群只会动笔杆子的废物,他们懂什么!我和玉霜可是真爱。”

好友皱着眉看他,欲言又止。

顾长风声音清冷,透着浓浓的倦怠。

“若没有苏婉,我早二十八年前就和心上人结为夫妻了,现在成了怨侣,该是我休了她才对。”

好友忍不住了:“你可真没良心,人家可是照顾了你侯府上下二十八年,年轻时付出了那么多,又辛辛苦苦独自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

……

回过神,顾长风望着兰沁苑的方向,那些牵扯着苏婉的回忆又如走马灯在他的脑海掠过。

二十八年的夫妻,苏婉守着诺大的顾家。

她怀上孕那年,家中让他继承父兄遗志,他离开天都远赴北境驰骋沙场。

初上战场,他在军中是从小兵做起的,思念他担忧他的苏婉给他塞了很多银子,还特意去打点了关系,却从未和他抱怨过。

她只是挺着一个大肚子不停的忙忙碌碌,写信给他:“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可是,他现在回家了,却等到了她的休夫书。

顾长风打开那张休夫书,顿觉上面的字迹格外的刺眼。

他坐不住了,起身就要拿刀剑劈了这水火不侵的圣旨。

可是顾长风找了一圈,也没在自己屋子内找到他最喜欢的那柄“龙吟”剑。

放哪了?

12

顾长风皱起眉,却蓦然想起,那剑是苏婉送他的……

不会和兰沁苑里的摆设一样,被苏婉拿去卖了吧?

思及此,他的心骤沉,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漆漆的崖底。

顾长风不死心,在屋子里找了一个下午。

没有任何收获,他的心也随之渐渐空了一块,心情也淤堵住了。

一道“不找到那柄剑,誓不罢休”的念头蓦然冲上脑海。

顾长风找来管家询问:“我的那柄龙吟剑,是不是被老夫人带走了?”

管家摇头:“老夫人走的时候,没带走青竹苑的任何东西。”

顾长风眉头一蹙:“那就是还在院子里。”

不过他找不到而已。

这个念头一出,一股无力感渐渐涌上心头。

自己院子的东西,他却不清楚位置,传出去指不定又有多少人笑话他呢!

顾长风又去问了顾明哲,但儿子也不知道:“很重要吗?父亲,要不我帮您一块找。”

于是顾明哲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可是他就算把青竹苑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也没有找到那柄剑。

顾长风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他鬼使神差去了空荡荡的兰沁苑。

地面上全是大火烧过留下的灰烬,黑焦的梁木堆积了一地,走两步,脏灰就蹭上衣摆,让人忍不住去拍。

顾长风在原地看了半响,最后慢腾腾地走到枯井边,往下看去。

他眯了眯眼,里面似乎有一坛一坛的东西,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顾长风想了想,旋即不紧不慢地脱去外袍,拽着井绳下到井底。

等把东西拿上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是一坛又一坛的药酒!

他彻底气笑了,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手腕上的旧伤在这个时候又找了上顾长风,刺痛让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忍不住紧攥着手腕,明明地面上就有药酒,他却不肯用,仿佛面子比他的身体还要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顾长风再也没有在府中提过苏婉。

但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他自己却无比清楚,他希望苏婉哭着回头恳求他的原谅。

……

另一边。

云州。

苏婉正在她家陶瓷店铺闲逛,管事的把她带去了瓷窑,让她亲眼见了一回御供汝瓷的烧制过程。

她也自己做了一个瓷瓶。

她曾经在皇宫赴宴的时候,看过这款汝瓷,很是心动,想要和顾长风一起做一回。

当初提起的时候,顾长风说他没有时间。

别的贵妇都用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苏婉,就连宫里的贤妃都笑着打趣:“不过是一个瓷器。”

“苏婉,顾侯爷的手是握枪的,不是玩泥巴的。”

苏婉淡淡一笑。

当时不过是她一时兴起。

顾长风好不容易回趟家,当然没有时间去做那些小事。

没想到如今,反倒圆了她的愿。

她想要制多少个瓷器都可以。

只要她迈出第一步,往后的路似乎都平坦无比。

下午回宅院时,苏婉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长风来找她的时候,她一眼就发现了他憔悴了不少。

他今年虽然五十,但是好歹也是身强体健的大将军,怎么会一脸蜡黄,憔悴狼狈?

四目相对,好似又是半辈子。

苏婉率先冷静开口:“顾侯爷来此,有何贵干?”

13

顾长风声音有些低哑:“阿婉啊,你前几年给我买的剑放在侯府哪个地方了?”

苏婉愣了愣:“哪柄?”

这二十八年,她买过很多宝剑送给顾长风。

她仰慕他保家卫国,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希望他手握她赠送的宝剑砍下敌军的头颅,更希望他平安归来,与她能在白头之际一同看天边夕阳。

没想到在他五十岁这年,她就与他走不下去了。

顾长风许久才道:“龙吟剑。”

顿了片刻,他眼神飘忽,就是不看苏婉。

“你能不能和我回侯府帮我找回来,至于你写信骂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苏婉淡然道:“在你青竹苑右厢房第三间衣柜最上层。”

顾长风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记得那么清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院子一直是她在打理,那么多东西却记得一清二楚,可见用心程度。

“谢谢。”

苏婉淡淡的“嗯”了一声,说:“还有事吗?”

空气仿佛凝固,连同着顾长风的心也闷了起来。

明明事情已经了结,可他却不想就这样回去。

他扯了个借口:“我还有好多东西都找不见了,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你要不回去给我整理一下吧。”

苏婉沉默一瞬,想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回天都,眼底倏然划过一道冷意。

“你自己去找,我是你家的下人吗?”

她的冷漠,让顾长风脸色一白。

心底也生出一丝埋怨。

二十八年老夫老妻,她帮他个忙找个东西怎么了?什么下人不下人,怎么找个东西就是下人?

有必要那么矫情吗?

果然,她还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苏婉。

见顾长风不说话,苏婉扯了扯嘴角:“以后你别来找我了,你让管家收拾一下屋子,再找不到东西,就去问他。”

这算是她对他最后的耐心。

顾长风猛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笼着深深的暗色。

“你如果七天内不回天都,我就扶正秦玉霜!”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苏婉听着这熟悉的话,神色多了几分古怪。

王嬷嬷在此刻从身后走出,喃喃道:“老侯爷莫不是昏了头?之前也是,说您三日内不回去,他就扶正秦玉霜,但到了现在也没有扶正……”

“他不会是想要夫人您回去吧?”

苏婉声音寡淡:“他确实想让我回去。”

王嬷嬷讶然:“啊?”

“老侯爷这是变了个性子?还是他终于到了得老年痴呆的年龄?”

苏婉哑然失笑:“他清醒的很。他爱秦玉霜是一码事,如果侯府有钱,他一定二话不说把秦玉霜扶正。可问题是,侯府没有钱啊。”

“所以他才给我留了那个位置,迟迟不让秦玉霜做主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七日后,苏婉还是没听到顾长风扶正秦玉霜的消息,不过他把侯府的管家之权给了她。

他们和和美美了一段时日,顾长风经常携着秦玉霜在天都大小宴会出现。

顾明哲和他的妻子对秦玉霜喜欢得不了,小孙子也喜欢秦玉霜的温婉,一口一个祖母亲昵喊着。

可好景不长。

秦玉霜常年生活在北境,根本不会管家。

14

再说她老眼昏花,连账本都看得吃力。

这一下,靖安侯府上上下下都乱了起来。

但顾长风除了每日在外和老友喝酒比武什么也不干,回来就挑三拣四说怎么饭菜没有以前好吃,下人怎么少了那么多。

“以前一餐十个菜,现在只能吃五个菜。以前每顿有五个肉,现在只有两个荤菜。”

“摆在一桌,我们都不知该抢两道菜中的哪一道。”

秦玉霜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耐下和顾长风吵一架的心。

她口吻倦怠:“家里库房已经空了,经不起挥霍。”

顾长风自是不悦,最后选择出门去找老友混饭吃。

他的离去让秦玉霜沉默了一会,却还是硬弯着唇角:“大家继续吃吧。”

顾明哲的妻子舀了一勺鸡汤,闻着那吃了一个月的味道,她到底没憋住心底的火气。

“家里就不能换一个汤喝吗?我都恶心的想吐了。”

“还有,以前日日都有金丝燕窝吃,现在怎么都没了,厨子怎么做事的?”

一番话说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哪里是怪厨子,这不是在点秦玉霜吗?

秦玉霜脸色难看,唇角扯出点笑。

“侯府没钱了,要不你管家?”

说着,她将库房与账房的钥匙都递给了顾明哲的妻子。

她眼神一亮,一把将钥匙从秦玉霜手里夺过。

“我管就我管。”

此时,苏婉正在和王嬷嬷她们品尝着一桌云州特色美食。

丸子粽、虾肉馄饨、酒蒸鸡、羊蹄笋、五辣醋蚶子、猪大骨清羹、山药汤……

正吃着饭,院门口却传来敲门声。

苏婉停下玉筷,看了紫霞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来的居然是她的“好大儿”。

他来做什么?

心底虽然困惑,但苏婉面上神色却丝毫未变。

顾明哲走过来,鼓起勇气道:“母亲,您跟我回去吧。”

“您不要父亲,总不能亲生的儿子也不要吧?”

苏婉一言不发,顾明哲又自顾自地掀摆坐在了紫霞空出来的餐椅上,打量起来四周。

据说这个房子是他母亲娘家的。

倒不是什么破旧的老房子,是个大宅院。

雕梁画栋,一眼就能够看出摆设的奢华。

顾明哲感慨道:“这个桃花院,倒是比儿子想象中大,该占地五十亩了吧?”

“母亲这边如此宽敞,既然您不愿意去繁华的天都,我们委屈些,来您这边住也是可以的。”

苏婉无语一瞬,正要说话。

紫霞却比她先一步,柳眉倒竖怒斥顾明哲。

“少爷这说的是哪的话,您母亲不是秦玉霜吗?”

众人默默在心底夸她。

顾明哲皱起眉头睨着紫霞:“哪来的奴才,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又看向苏婉:“这样的奴才,就该发卖去窑子里!”

闻言,苏婉将茶杯重重放下,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不悦。

“顾明哲,她是我的人,轮不到你做主。”

“这里也是我的院子,你若知趣点,就该现在离开,免得我让护卫把你丢出去,到时候丢光颜面的也是你!”

顾明哲颇有些尴尬:“母亲,您就别和我置气了,从前是我不对,您还是和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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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顾明哲被苏婉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堵得满脸通红,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母亲,您别逼儿子。您真以为父亲离了您就不行了吗?我这次来,是奉父亲之命,给您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烫金的婚书,展开在苏婉面前。

“父亲已经决定,下月初八,正式迎娶秦姨为平妻。这是他让我给您看的,他说,这是您应得的体面,也算是全了你们二十八年的情分。您若现在跟我回去,主母之位依然是您的,秦姨入府也需向您敬茶。若您执迷不悟……”

顾明哲的话还没说完,苏婉却看着那份婚书,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王嬷嬷在一旁急得不行:“夫人,您……”

苏婉抬手制止了她,目光落在婚书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印记上,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

“顾明哲,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这婚书,他写得,我收得。不过,他恐怕忘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直刺自己儿子的双眼。

“二十八年前,我苏家嫁女,与顾家签的并非是寻常婚书,而是‘对赌契书’。”

顾明哲脸色一变:“什么……对赌契书?”

苏婉缓缓站起身,走到自己书房的紫檀木柜前,取出一个尘封的锦盒,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是一份早已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的契约。

“契约写明,我苏婉下嫁顾家,以我名下所有嫁妆供养侯府上下开销。二十八年为期,若顾长风在此期间,对我始终如一,未有外心,则我所有嫁妆尽归顾家。若他违背誓言……”

苏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一字一顿地念出契约的最后一行:

“……则顾长风需以侯府爵位及名下所有田产铺子,折价清偿我苏家二十八年来的所有本金及三倍利息。如今,期限已到,他也违了约。”

她将那份“对-赌-契-书”轻轻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一道惊雷在顾明哲耳边炸开。

“回去告诉他,准备好侯府的印信和地契。我的人,三日后,上门收债。”

16

顾明哲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赌契书?

本金及三倍利息?

以侯府爵位和田产清偿?

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母亲,您为了逼父亲,竟然伪造文书?”他声音颤抖,脸上血色尽褪。

苏婉冷漠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伪造?你以为我苏家的家法是摆设吗?这契书一式三份,一份在我这里,一份在你外祖父的宗祠,还有一份,当年就送进了宗人府备案。你若不信,大可以去查。”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顾明哲最后一丝侥幸。

宗人府备案,那就意味着这是受皇家认可的,具有绝对法律效力的文书。

他想起来了,当年外祖父,那位精明了一辈子的江南皇商,在送母亲出嫁时,曾拉着父亲顾长风在书房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出来时,父亲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最终还是在文书上盖了印。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份嫁妆清单和家族和睦的约定,谁能想到,里面竟然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条款!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顾明哲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因为我父亲,你的外祖父,从一开始就没完全信过你们顾家。”苏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早就看出靖安侯府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怕我被你们家拖累一辈子,才设下这道保障。”

“他给了顾长风二十八年的时间,一个男人若连二十八年都守不住自己的心,那便不配拥有我苏家的女儿,更不配拥有我苏家的财富。”

苏婉说完,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王嬷嬷道:“送客。从今天起,顾家的人,不必再踏入我云州宅院半步。”

顾明哲是被护卫半拖半架地“请”出府的,他一路踉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上门收债”四个字。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靖安侯府,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家,这个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就要……没了。

17

天都,靖安侯府。

顾长风正在和秦玉霜商议着婚礼的细节,他心情不错,觉得苏婉闹了这么久,看到自己动真格的,早晚会服软。一个离了夫家的老女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就在这时,顾明哲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父亲!父亲!不好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顾长风不满地呵斥道,“你母亲可是服软了?”

顾明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亲,我们……我们侯府要没了!”

他语无伦次地将“对赌契书”的事情说了出来。

起初,顾长风还嗤之以鼻,认为是苏婉在虚张声势。

“胡说八道!什么对赌契书,我怎么不知道!”

但当顾明哲提到“宗人府备案”时,顾长风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然回想起二十八年前,岳父大人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自己当时为了得到那笔能拯救侯府的巨额嫁妆,几乎没怎么细看就盖下私印的文书。

他当时只当是商贾人家的繁文缛节,一种形式上的约束。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一份能要了他整个家族性命的催命符!

“快!快去宗人府查!”顾长风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到一个时辰,派去的人就带回了绝望的消息:确有此契,铁证如山。

“噗——”

顾长风一口心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向后倒去。

“侯爷!”

“父亲!”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秦玉霜和她那几个刚从北境过来,还没过几天好日子的儿女们也都吓傻了。

“什么契书?我们要被赶出去了吗?”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秦玉霜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胜利者”的温婉,只剩下惊恐和茫然。她苦等了二十多年,熬干了青春,以为终于能苦尽甘来,当上尊贵的侯夫人,却没想到,这侯府本身就是个一触即破的泡沫。

顾长风悠悠转醒,一把抓住顾明哲的衣领,双目赤红:“去!去把你母亲请回来!不,是求回来!告诉她,我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她回来!让她撤了那份契书!”

然而,已经晚了。

18

三日后。

苏婉的人如期而至。

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打手,而是一队穿着干练,手持账本和算盘的掌柜和账房先生,为首的,是苏家在天都的大掌柜,身后还跟着两名官差,手持宗人府的公文。

他们礼数周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奉故主苏老太爷与苏夫人之命,前来与顾侯清算靖安侯府二十八年之账目。”

大掌柜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前厅。

顾长风被人扶着,面如金纸地坐在主位上,他想发作,想拿出侯爷的威风,可看着那两名官差和宗人-府的公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在律法和契约面前,他世袭的爵位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清算开始了。

苏家账房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二十八年来,苏婉的嫁妆投入,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五口人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兵器甲胄的修缮,甚至是顾长风在北境养着秦玉霜一家的部分开销……一笔笔,一件件,都被记录在册。

本金累计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按契约,三倍利息,便是三百六十万两。

合计,四百八十万两。

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天都为之震动的天文数字。

靖安侯府所有的田产、铺子、房产,甚至府里所有值钱的古董摆设,全部折价,也远远不够偿还这笔巨债。

“按契约,不足部分,以……以靖安侯爵位抵偿。”大掌柜面无表情地宣布了最终结果。

顾长风浑身一颤,彻底瘫倒在椅子上。

爵位,是顾家几代人用鲜血换来的荣耀,是他身为勋贵的最后尊严。

现在,也要被他亲手断送了。

顾明月也闻讯赶来,她跪在地上,哭着求那些掌柜:“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母亲呢?我要见我母亲!”

大掌柜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三皇子妃,夫人说了,路是你们自己选的。”

秦玉霜和她的孩子们更是面如死灰,他们被勒令收拾细软,即刻搬离侯府。那些他们以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如同一场镜花水月,瞬间破碎。

19

靖安侯府被查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都。

顾家从世袭罔替的侯爵,一夜之间沦为一无所有的平民,成了全天都最大的笑柄。

顾长风失去了他的一切。爵位被宗人府收回,府邸被苏家查封。他带着秦玉霜和那几个孩子,搬进了一处破旧的民宅。

没有了权势和财富,他引以为傲的“真爱”也变得不堪一击。秦玉霜不再是那个温婉解意的“侠女”,她终日抱怨,指责顾长风无能,毁了她和孩子们的一生。两人争吵不休,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顾长风迅速地衰老下去,他曾数次前往云州,想求苏婉一面,却连宅子的大门都进不去。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为他打理家业的妻子,而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顾明哲在翰林院的仕途彻底终结。一个连家都保不住的“前侯府嫡子”,成为了同僚间鄙夷和嘲讽的对象,最终被寻了个错处,罢官免职,成了一个落魄书生。

顾明月在三皇子府的处境也急转直下。失去了娘家的支持,她在皇子后院的争斗中节节败退,三皇子对她也日渐冷淡。她终于明白母亲当初那句“唯有懂得自保,才是立身之本”的含义,可惜为时已晚。

而苏婉,则活成了另一个传奇。

她收回了靖安侯府的资产,整合了苏家的生意,将家族的商业版图扩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成了大燕朝名副其实的女首富。

她没有再嫁,也没有接受皇帝萧承宇入宫的提议。

她住在云州的桃花院里,闲时打理生意,忙时听曲看戏,偶尔还会骑上骏马,在江南的山水间肆意驰骋。

皇帝萧承宇偶尔会微服南下,来到云州,不为国事,只为与她在院中对弈一局,或是在湖上泛舟,共品一壶新茶。

两人之间,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知己与默契。

一个冬日的午后,苏婉站在院中,看着满树的寒梅悄然绽放。王嬷嬷和紫霞陪在她身边,笑着说起天都传来的那些旧闻。

苏婉只是淡淡一笑,阳光洒在她已然有了银丝的发梢上,却显得那般温暖而从容。

她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回。

这一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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