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过那座石桥,虽是一别数年,可那熟悉的感觉依在。
那雕刻着古朴图案的护栏,经了岁月,已有些许斑驳。桥下水流淙淙,不急不缓,粼粼的波光仍是旧日的模样。
只是那桥头边的几株紫薇,瘦瘦小小的,似乎并不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在我看来,它们有鸠占鹊巢的嫌疑——它们占了那棵泡桐树的地盘——是的,这儿曾有一棵泡桐树,长得高大威武,枝叶茂盛,在季节地更替里,不知已走过了多少个春秋。
它那虬结的枝干高高地呈蘑菇状伸展开去,其上密布着手掌般宽大的叶子,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总会撑起一片浓荫。
那时经常走过石桥。往往会因那一抹绿色里的阴凉而驻足,抬头去看那一片片肥厚的大叶子。
那些宽大的叶子在我看来,是亲切的,可爱的,带给我的,是久违了的喜悦。
那喜悦一直向无边的虚空里延展、寻觅。于是,记忆的闸门瞬间便打开了。奔跑着的童年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记忆的幕布上。欢快的童稚的笑声,荡漾在一片片硕大的泡桐叶子撑起的绿色海洋里。
孩童们摘下一片又一片绿色的大叶子,手中抓着叶柄,将那大叶子挡在头顶上,希翼遮住那正纷纷而下的毛毛细雨,笑着,闹着,跑着。
那绿色的大叶子随着他们奔跑的身影,呼扇呼扇的,像一只只正振翅欲飞的墨绿色大蝴蝶,在向晚的风中放肆地招摇,渐行渐远。
那一株株尚未成材的年幼的泡桐树被他们遗忘在身后,在迷离的雨雾里站成一道永恒的风景。
彼时的叶子和此时的叶子,似乎在我眼前完美地重叠了,焉能不生出美妙的感觉来。因着这份美好的感觉。这棵泡桐树之于我便成了心心念念之物——是苍白生活中的一缕阳光,一份惊喜,一点蓬勃着的希望。
那撑起的一片浓荫里,是凡尘中最美,最静的一方小天地,我每每会在此流连,不舍离去。
每年的三月中旬过后,是泡桐花盛开的时节。那淡紫色的桐花,状如一个个吹起的小喇叭,一簇簇地紧拥着,形成花塔,在微微的暖风里,轻轻地摇呀摇,远远望去仿佛有一片紫色的云霞坠落人间,在桥头那儿熠熠生辉。
走近石桥,桐花香扑鼻而来。那花香并不十分浓烈,但也不寡淡,甜丝丝的,于甜香里又略带着一丝青涩,如一杯上好的春茶,可以细细地品咂,别有一番韵味。
记得那一年春天,桐花初开,天空便下起牛毛般的绵绵细雨。我和邻家女孩,撑着伞,并肩走过石桥。迷蒙的雨雾中,朵朵桐花似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那些原本艳丽的淡紫色花朵,看上去如梦似幻,竟仿佛不似人间凡品。
邻家女孩姓吴名叫桐花。我曾笑话她这名起得太土。她却不以为意,说她出生时,窗外的桐花开得正热闹,她奶奶随口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觉得挺应景的。
邻家女孩桐花驻足在桥头的石阶上,仰着头去看那开的满枝的桐花,伞柄搭在肩头,侧颜柔和而妩媚,浅粉色的套裙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段,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腰间……,她神情专注,体态完美,气质出众,真正的风姿绰约,令人满目生辉。
呀!好一幅桐花美人图哟!站在她身后的我禁不住在心中喃喃自语。是这雨雾里的桐花甘愿成为背景,如此才成就了美人的完美吧!我又对她那名字暗自腹诽起来——好端端的这样漂亮的一个姑娘,怎就起了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儿呢?美人本就应该有个端庄大气的名字,那样才是相得益彰完美和谐。哎!这不尽如人意的名儿哟!真是煞风景得很哩!
我在那儿摇头叹气,当事人却毫不知情。只见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雨伞,缓步走下台阶。到了平坦处,在飘飞的细雨中她忽地身形微动,飞快地转了个圈,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着她如此开心,我也被感染了,那心中的执念也远远抛在脑后。我冲着她大声喊:“喂!小美女!你那跳的是啥舞呀?是惊鸿舞吧!转晕了没?需不需要姐过来扶一把呀?”知我在逗她,她并不作答,自顾转着手中的雨伞,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咿咿呀呀的,颇为自得的样子。
看着桐花在雨雾中的俏丽身影,忽然就想到了马致远的那首《天净沙》,于是走上前几步,笑着大声道:“偶得两句诗,你要不要听听。”
她忽的转头,用一种诧异地表情看着我,然后用她那一贯的甜美温柔的声音说:“姐,你还会作诗呀!以前可从没听说过哩!”
我略微有些尴尬,抬手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故作一本正经地道:“要不然怎么叫‘偶得’呢!福至心灵,茅塞顿开你懂不懂?”
她听罢,笑得眉眼弯弯,笑出了一双俏皮的梨涡儿,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摇着我的手臂说:“那可真的是灵感乍现呀!可不能让它溜走。快说出来听听,是怎样的妙语佳句呢?”
“哪有那么多的妙语佳句,只不过此地此景,又有美人在侧,有感而发,胡诌上两句而已。”我笑眯眯地盯着她的俏脸儿道。心下却想,怪不得古人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等美色当前,哪个男子能抵挡的了诱惑?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道“咋就长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儿呢!真乃秀色可餐也!……”
她狐疑地看着我,我没再往下说,忙忙地走下台阶,向泡桐树下走去。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在我身后呵呵地笑着,紧接着便咬牙切齿似地说:“你给我站住!怎么?心虚了吗?跑那么快干嘛?看我不……。”
我转头看她,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说:“你要咋滴?莫非还要我接着夸你两句?那好吧!你听着……”没等我说完,她已经扑向了我,一改往日的温柔淑女形象,活像一只灵敏迅捷的母豹子。
看到来者不善,我急忙转了一个弯,躲到桐树的后面,冲着她嘻嘻地笑。她扑了个空 ,又气又急,扔掉手中的雨伞,挽起袖子,再次向我扑过来,看那架势,不抓到我,绝不罢手。
我怎肯束手就擒,围着那棵泡桐树转圈。她也不由自主地跟在我身后转起了圈圈,可始终抓不到我。十几圈转下来,两个人都已气喘吁吁。我停下奔跑的脚步,冲着身后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这人咋……开不得……玩笑呢?再说……夸你美……还不乐意了?”
此时,她已追上来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抓得紧紧地,深怕我再次逃跑。见我质问她——她先兀自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挑了挑眉毛,凉凉地道:“是吗?那现在你可以继续夸我了,我洗耳恭听哟!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接受惩罚。”
“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带这样的。”看到她蠢蠢欲动的右手,我连忙出声阻止。“知道怕了呀?那向我道个歉,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不和你计较了。”她得意道,像只得逞的小狐狸。“那你放手呀!这样紧抓着不放,整得跟严刑逼供似的。”我坚持道。
晾我也没有力气再跑,她终于不情愿地放开紧抓着我的手。我扶着身旁的泡桐树,喘息了几秒钟,然后一本正经地道:“真没有别的意思,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今天看上去就是特别漂亮。所谓环境造就人,这是桐花衬美人呢!”
似是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她咄咄逼人道:“哪跟哪呀!和这桐花有啥关系?本姑娘长得怎样,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用不着别人在那儿胡说八道。”说完,她斜睨着我,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额头,道:“你个磨人精,还没完没了了呢!夸你美还不乐意了。那夸你丑吧——瞧你这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真是不忍卒睹哟!”
她气得跺脚,一把揪住我,不依不饶道:“还比我大一岁呢,整天没个正形,就知道欺负我。走,咱回家去,找人评评理去。”
看她柳眉紧锁,花容变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忍不住偷偷地笑。然后被她发现了,在我的右臂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有轻微的疼痛袭来,我装着浑然不觉,任由她抓着一只手臂往前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细雨似乎下得更加稠密了些,四野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我回头看那桥头边的泡桐树,它已隐在雾气里,满枝的桐花一朵也寻不见了。我有点后悔,只顾着和这妮子斗气,都没顾上好好欣赏这雨中的桐花。
我忽然想挣脱束缚。于是停下脚步,伸手去掰那紧握着我小手臂的细长手指。桐花瞪了我一眼,又笑眯眯道:“怎么?想跑?刚才不还理直气壮的吗?这么一会儿就怂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哟!”
我没好气,嘟囔道:“谁想跑了?我要去赏花,不能白来一趟。”
“走了,雨下大了,天快黑了,哪里还赏的了花,不要在这耗时间,回去还要告你的状呢!”美人此时化身剽形大汉,双手钳子一般箍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往前拖着就走。
虽然虚长一岁,却没人家身量高,力气也自然比不过,在反抗无果后,只能顺其自然了。
回到家,桐花拉着我奶奶的手,对我进行了一番声泪俱下,添油加醋的控诉。那以大欺小,不知疼惜妹妹……的几大罪名,便毫无意外地安在了我的头上。我抗议无果,眼睁睁地看着奶奶牵着那妮子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去堂屋,吃刚出锅的荠菜鲜肉包子,将我晾在一边。
我嘟着嘴,向上呼出气体吹动额前的刘海,又脸朝上连翻好几个白眼,似乎这样才能发泄郁结在心头的不满。心下又不免感叹——长得好看,说什么都是对的,果真是讨喜呀,连我这个亲孙女都得靠边站。那妮子在跨过门槛时,还偷偷回头冲我扮了个鬼脸 ,一副阴谋得逞后的得意模样,真是赤果果地挑衅呀!
那年夏末,刮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强台风,很多树木被连根折断 。桥头边的那棵泡桐树也未能幸免,虽然在此之前,它已躲过了岁月里的无数场风风雨雨。站在桥头,眼前再也没有了泡桐树的身影。惟余下一截树桩,丑陋的断面参差不齐,狰狞而又可怖,像是恶魔的牙齿,发散着白森森的寒光。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光影变幻,那棵泡桐树在我眼前复活了——它迅速地长高,舒展开无数的枝条,一串串桐花挂满枝头 ,风铃般的摇动着,宽大的绿叶子也飞快地长出来了——一棵多么高大,多么茂盛的泡桐树呀!我沉浸在自己的梦幻里。
桥头没有了那株泡桐树,石桥也仿佛失去了灵魂,孤零零地耸立在河面上,失去了它往日的魅力。我也总是远远地绕开它,非不得已,再也不愿经过石桥。看不到那残存的树桩,我还可以欺骗自己——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正挺立在桥头,像个忠实的保镖守护着古老的石桥。
自那次雨中看桐花后,我就和邻家那个叫桐花的女孩不怎么说话了。尽管她有事没事的,总想找我搭腔,我却对她爱搭不理——对她曾经罔顾事实的控诉,一直耿耿于怀。哼!一而再再而三,这妮子是告状专业户——仗着自己长得好,嘴巴甜,一告一个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泡桐树没了,我怀着一腔悲愤的情绪,急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于是,在巷子口一把抓住邻家女孩桐花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絮絮叨叨,说泡桐树被风吹断了,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么美的桐花了,再也见不到了。
桐花听着,脸上似笑非笑,一副戏谑的神情。在我恶狠狠的眼神注视下,又马上一本正经地道,不就是一棵树嘛!你至于神神叨叨,跟丢了魂似的。
嘿!伴着我们走过四季风雨的泡桐树就这样逝去了,这妮子居然不伤心,甚至没有一声叹息,仿佛那树从未在她生命里出现过。
我为那棵树鸣不平,说她忘了那棵树曾给我们带来的一片浓荫,一阵花香,一段生命里的美好时光。我埋怨她心太大,咋能说忘就忘呢?太不像话了。是不是哪天一转头,把我也给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就像这棵消失的泡桐树。
“哪能呢!”她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你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是我姐,虽然吗?老爱欺负我。可我却不敢把你忘记,忘记了你,就等于忘记了那些被你欺负的血泪历史。那我也太没心没肺了,所以,你无须担心哟!”
“口口声声我欺负你,平时对你的好,你却不记得。吴桐花,我要和你绝交。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我愤怒了,义正词严。
“别动不动就要绝交,怪吓人的。不过,为了弥补你的心理创伤,我决定带你去看一场真正的花开。”桐花眨了眨桃花眼,一脸的真诚,“等明年春天,约摸着桐花开了,我带你进山,去我外婆家。她家房前屋后都栽着泡桐树。桐花有你看的,能晃花你的眼哟!”
看她说的诚恳,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巴望着又一个春天快点到来。
只是冬还未尽,邻家女孩桐花举家迁去了南方。分别在即,两个年轻的女孩似有千言万语,第一次变得惺惺相惜起来。看着那娇美的容颜,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了好一会儿,下意思里要把它刻在心间,永久地留存在大脑深处。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一人走过石桥。身边没有了叫桐花的女孩陪伴,看上去形单影只;眼前没有了缀满枝头的艳丽桐花,更显落寞惆怅。
我去了离家几十里的县城找了一份工作。从此,再也不愿独自一人走上石桥——那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总是会让我不知所措——我要躲开,躲得远远的。
如今再次走上石桥,不知不觉间已过去许多个春秋。
背靠着桥栏,举目远眺,河水蜿蜒流向南方,四野里渐渐涌起白蒙蒙的雾气。雾气慢慢弥漫开来,我看到了那隐在雾气里的紫色桐花,艳丽妖娆,娇美得一如那张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