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歌声里的旧时光
上初中的那年,我刚满十二岁,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九月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粉笔末和旧书本混合的淡淡味道。开学第一周,班主任领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走进教室,轻声说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张岩,要和我做同桌。
我至今记得她第一次坐在我旁边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向日葵图案,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粉色的铅笔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班主任走后,她怯生生地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大大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透着一股子文静又腼腆的劲儿。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软了一下——我从小是独生子,每次看到邻居家的哥哥带着妹妹在楼下玩耍,都羡慕得直发呆,总盼着自己也能有个可以疼爱的妹妹。而眼前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恰好长在了我对“妹妹”的所有想象里:黑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丰润的小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红晕,说话时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春天里刚抽芽的柳条。
虽然我天生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平时在班里总是安安静静地看书或做题,但和张岩做同桌后,话却莫名多了起来。或许是心里那点把她当“妹妹”的念头在作祟,我总想着要对她好。每天早上书包里,总会偷偷藏着妈妈前一晚做的饼干,或者外婆给我留的水果糖,等早读课结束的间隙,趁老师不注意塞到她手里。那些都是我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可看到她接过零食时眼睛亮晶晶的样子,我心里比自己吃到还要甜。
她也从不白受我的好处。第二天早上,她会把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包放在我桌肚里,里面有时是一块印着小猫图案的橡皮擦,有时是一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硬糖,最让我惊喜的是有一次,她带来了一片压平的银杏叶,叶片边缘用彩笔涂了淡淡的金色,叶柄上还系着细细的红绳。“我家院子里有棵银杏树,昨天捡的叶子,觉得好看就带给你了。”她说话时脸颊微红,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我们很快成了课间最要好的玩伴。那时候学校的操场还是泥土铺的,跑道边种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风一吹就哗哗作响。下课铃一响,我总会拉着她跑到操场边的石阶上坐着,分享彼此的小秘密。她告诉我国庆节跟着爸爸妈妈去了乡下外婆家,看到了成片的稻田,稻穗沉甸甸的像金色的波浪;我跟她说周末在爷爷家学会了放风筝,那只蝴蝶风筝飞得太高,差点把线都挣断了。阳光透过白杨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小扇子一样轻轻扇动,我看着看着就出了神,总觉得这样的时光能一直停留在秋天里。
那一周的时光过得格外快,快得像指缝里溜走的沙。我们一起在数学课上偷偷传纸条,她的字迹娟秀工整,总能把复杂的应用题解法写得清清楚楚;一起在午休时趴在课桌上看同一本漫画书,看到好笑的地方,她会用手背捂着嘴偷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放学时我们会一起走到校门口,看着她被来接的妈妈牵着手走远,我才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心里盼着第二天能早点见到她。
变故发生在第二周的周一。那天早上我特意带了妈妈新烤的蔓越莓饼干,用保鲜袋装着放在书包最里层,想着第一节课下课就分给她吃。可直到早读课开始,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我心里有些发慌,频频扭头看向门口,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像往常一样,带着浅浅的笑意走进来。可一节课过去了,两节课过去了,那个座位始终空荡荡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她常用的那支粉色铅笔都不见了。
课间操的时候,我忍不住跑去问班主任,得到的答案却让我心里一沉:“张岩同学转学了,她爸爸工作调动,一家人要搬到外地去。”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广播里播放的体操音乐都变得模糊不清。怎么会突然转学呢?昨天放学时她还笑着跟我说再见,说今天要带外婆做的酸枣糕给我吃,怎么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这么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些藏在书包里的饼干,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玻璃弹珠,还有昨晚特意画好的、想送给她当书签的小画,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原来有些告别,真的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上午最后一节课快结束时,我忽然听到教学楼外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我猛地抬起头,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张岩被她爸爸牵着,正慢慢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件碎花连衣裙,低着头,好像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我心脏怦怦直跳,想都没想就冲出了教室,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拼命朝她挥手,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往教学楼的方向望过来。我们的目光隔着长长的走廊和喧闹的操场相遇了,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浮起浓浓的不舍。她也朝我挥了挥手,嘴巴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可距离太远,我什么也听不见。她爸爸催了她一声,她只好转过身,跟着爸爸慢慢走远,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校门口的拐角处。
我站在栏杆前,双手紧紧攥着冰凉的铁栏杆,指节都捏得发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就在这时,学校对面那家小饭馆里传来了悠扬的歌声,是那首我们都很喜欢的《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那歌声在秋日的阳光下轻轻飘荡,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和泥土的气息,像极了张岩跟我描述过的乡下稻田。我忽然想起她说过,她最喜欢这首歌,因为每次听到,都会想起外婆家门前那片金色的田野,想起风吹过稻穗时沙沙的声音。原来她离开的时候,连告别的歌声都这么应景。
那天下午放学,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走了很久。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替我无声地叹息。我走到我们常坐的石阶旁,发现石缝里卡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是她常用的那个粉色橡皮,上面还印着可爱的小猫图案。我小心翼翼地把橡皮捡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点流逝的时光。
后来的日子里,那个座位换了新的同学,教室窗外的白杨树绿了又黄,我也渐渐长大了,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文静女孩,却始终留在了记忆的角落里。我把那块橡皮一直放在铅笔盒里,把那片银杏叶夹在最喜欢的书里,每当翻开书本看到那片泛黄的叶子,就会想起那个秋天里的点点滴滴。
很多年后,我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偶然听到有人提起张岩,说她后来定居在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成了一名美术老师,专门教孩子们画田野和花草。我没有去打听她的联系方式,有些美好或许留在记忆里,才是最好的模样。
只是从那以后,每当听到《我们的田野》这首歌,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秋日的午后:空荡荡的座位,走廊上孤单的身影,校门口渐行渐远的碎花裙,还有那随风飘荡的歌声。歌声里有碧绿的河水,有金色的稻田,更有十二岁那年,一段像阳光一样温暖又短暂的时光,和一个让我记挂了很久的名字——张岩。那歌声穿过漫长的岁月,轻轻落在记忆深处,成了我青春里最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