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酒鬼。
因为嗜酒的品性过于昭彰,连他的绰号都跟酒精相关。用他的话说,二两润肠,半斤才会意,斤把才喝出点兴致。不过他远没自己描绘的那么能耐,每每高估自己过后就是好一阵头重脚轻,当兵时的个人英雄主义后遗症在酒精刺激下,家里的摆设就会周期性地发生不规则位移,我有时想象如果家里是开花店的,那样成箱成打的鲜花不断被抛起来,绝对是一片绚烂的花海。
他常常跑出去喝到半夜回来,找到自家门已经不易,就跑到我屋里,门一关倒在地上就睡。第二天我睡了很久才起来,头晕不适,屋子里弥漫着酒精和食物在胃里搅拌发酵的酸味,浓到好像把我也灌醉了。而他正后靠着我卧室的墙睡着,衣服扔了一地,赤裸着上身因为半夜胃不舒服在墙上蹭了一身的白石灰,配合着长期酗酒而肿胀的肚皮,活像一只因为受到惊吓而膨胀的河豚。
我爸也很穷,好像手里从来就没剩下过钱。
更准确来说,我们家有相当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就是败他所赐,冲动坏了事被人找上门来,家里没钱只能拿物件抵,冰箱、电视等结婚置办的宝贝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被人悉数收了去,或是年底被人催债才发现他胡吃海喝偷偷赊了一堆账,然后我妈又气得哼哧哼哧地去擦屁股。小孩子的时候又势利又爱比较,隔壁小朋友是爸爸教他摄影,爸爸带他去少年宫,全走高大上的路子,我一想,哎我爸带我去钓鱼。
其实我钓鱼钓得挺开心的,他偷偷带我到别人养的鱼塘里钓,那滋味跟考试作弊一样刺激一样爽。我妈就一边洗衣服一边哼唧:“你看见你跟别人的差别没,那是因为你爸穷。”那一刻穷的概念才开始真实丰满了起来。
我爸没啥文化初中毕业,常常无知还爱撒谎。
前年我们家装修房子被施工队坑了,爷爷给他出招,说你就唬那些施工队说你儿子是做媒体的你们这么偷工减料小心给曝光了去,结果人家听完真麻溜把问题给解决了,我爸尝到甜头后喜不自胜吹上了天,应承了周围一圈街坊说这事儿就他能办。喝得稀里糊涂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要当证人,说要我收集材料帮他曝光,言之凿凿说这事儿我必须得帮,我问不帮咋地,他来了一句:“不帮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我在电话那头哭笑不得。
所以无论是小时候要写歌颂类文章“我的爸爸”或后来过父亲节,我都无法理解怎么别人家的爸爸一个比一个智慧、无私充满了爱乃至伟大,说出来的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一个个都身高两米八。都不说伟大了,我爸连高大都算不上,他还没我高,我俩都还矮得跟个二级残废似的。
你会说你自己家庭不幸福就算了,别总想着别人也都要跟你一样。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这个人,要说这么多年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都那么出类拔萃我家这个就这么不走寻常路,如果要办一个中国爸爸的评选,我爸毫无悬念倒数吧。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走不出这个窟窿了。
可是,是谁他妈将爸爸这件事给“标准化”的,谁说你的父母就一定要或者一定能成为你的榜样,可不好意思,偏偏就有人没那么“幸运”,也许这辈子都无从感受到这份所谓榜样力量,于是这个人和你的人生也就因此一无是处了吗?
后来我试图站在“普通人”的角度理解他。
试图了解他的成长他的过去,在本该到处浪荡的年纪被硬塞到婚姻课堂里,的确这班里是有人天资卓越还有责任感,但也会学习不佳还总翘课吧。后来还突然多出一个脸上写着“你是我爸,你要陪我”的肉球球,你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要了命的血脉亲情,但也未必都敌得过那些灯红酒绿的诱惑力。
在这么殚心竭虑地为他“开脱”后,我瞬间觉得人生开阔天朗气清了。所以我一直抗拒这所谓榜样力量的感召或捆绑,因为这背后暗含引导着一种唯一的价值取向。说的操蛋点,所谓的父子关系,不就是老天一轮点兵点将然后说“就你俩了没得选,反正日子是你俩的,自己看着办吧。”喂你看你这事儿干得真不咋地,行了,我也长大了你差不多歇了,在汲取了你的经验教训后,那就请看我的表现。
这样挺好的,至少我每次想起他时不会只是一罐鸡汤下去,还有鲫鱼汤、甲鱼汤、山鸡汤各种味道,对,五味杂陈又鲜又野。这是独属他的味道。
我现在依旧不“崇拜”他,甚至该约束的时候我对他还挺严厉,我才不会因为他是我爹我就应该无原则宽宥讲客气,他一定会说错话,他也会干蠢事,但我得盯紧点,因为要了命的血脉亲情,我得兜着。40岁的时候他终于坐到了一个“正经”工作的位置,开始拿“正常”工资,摆出比较“正确”的奋斗姿势,起早贪黑地比谁都要干得起劲,手里那点小权力把自己自我膨胀得满满的。
不过我俩仍然也不常打电话,力求获得各不相扰但是各自潇洒的人生。还有个原因就是每次打电话他用来激励我人生的永远都只有那三句话,快20年了一字一句都没改过。我说爸,你知道即便是大学老师的PPT,10年他妈也该换了吧。他依旧熟若无睹继续照本宣科。
我觉得我还真挺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