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 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 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

林黛玉道:“ 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 香菱嘻嘻的笑道:“ 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

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 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 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 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 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 请宝叔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贾琏笑道:“ 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笑道:“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 找二叔说句话。” 宝玉笑道:“ 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 贾琏笑道:“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 宝玉笑道:“ 你今年十几岁了?” 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 俗语说的,‘ 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 ’。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琏笑道:“ 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 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 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 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 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

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 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

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 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 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 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 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 邢夫人道:“ 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 宝玉道:“ 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 邢夫人笑道:“ 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 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 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

贾芸听了,半晌说道:“ 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

贾琏道:“ 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 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

贾芸道:“ 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道:“ 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 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 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

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 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 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 他娘子便叫女孩儿:“ 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 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 “ 不用费事 ” ,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

听那醉汉骂道:“ 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 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

只听那人叫道:“ 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 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 贾芸道:“ 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 倪二道:“ 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 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 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 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 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 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

想毕笑道:“ 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

倪二大笑道:“ 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 ‘ 相与交结 ’ 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 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

倪二笑道:“ 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 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

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 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

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 先别扫,奶奶出来了。” 贾芸忙上前笑问:“ 二婶婶那去?” 周瑞家的道:“ 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

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 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 贾芸道:“ 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

凤姐笑道:“ 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贾芸笑道:“ 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


贾芸道:“ 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 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 因又说道:“ 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 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

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 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 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像棋,为夺 “ 车 ”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 猴头们淘气,我来了。” 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 宝二爷没下来?” 焙茗道:“ 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 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 “ 哥哥 ”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

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 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 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 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


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 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 焙茗道:“ 这是怎么说?” 那丫头道:“ 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 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 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 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 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不吃茶,我还有事呢。” 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 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笑道:“ 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凤姐笑道:“ 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 贾芸道:“ 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 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

贾芸笑道:“ 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 凤姐半晌道:“ 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 贾芸道:“ 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 凤姐笑道:“ 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 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

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 罢,罢,不用你们了。” 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 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 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

宝玉倒唬了一跳,问:“ 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 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 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髟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 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道:“ 是的。” 宝玉道:“ 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

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 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 宝玉道:“ 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

那丫头道:“ 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

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 你湿了我的裙子 ” ,那个又说 “ 你踹了我的鞋 ” 。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

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

小红道:“ 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 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道:“ 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 秋纹道:“ 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 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


秋纹便问:“ 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 那婆子道:“ 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 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 “ 玉 ” 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 “ 小红 ” 。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

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

这红玉虽然是个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

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 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 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

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 二爷在那里拾着的?” 贾芸笑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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