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黄土高原上的大山深处有一个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子,由于村子里有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一座庙宇,这个村子因此得名“庙村”。庙村和大山深处的绝大多数山村一样,贫穷、落后;生活在村子里的村民淳朴、善良、勤劳。常年供奉在庙宇里的各路神仙并没有特殊庇佑庙村的村民,发生在其他地方的欢喜事情也在这里发生,其他地方发生的人间悲伤同样也在这里发生。
2014年庙村的第一位大学生——海海,在大学毕业后竟然没有按照乡亲们想象的剧本那样往下进行——端上铁饭碗,迎娶白富美,从此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带着父母进城享清福,自此以后逃离乡村落后艰辛的生活。乡亲们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曾经的全村骄傲,全村的希望,竟然在毕业后进入了传销组织;不仅没有赚到钱,还把父母给他攒的老婆本连同父母的棺材本一并挥霍一光,踢蹬了个干干净净。
曾经全村的希望最后竟然成了全村的笑话。如今再谈起他,大多数乡亲都和母亲一样,感慨叹息:“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呢?早知道还不如不上大学呢?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以后可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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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海是我的本家堂哥,海海是他的小名,他大我六岁,我管他叫“海海哥”。由于年龄的差距我跟海海哥的直接接触并不多,但是海海哥的大小事情我都如雷贯耳,了然于胸。从我上学开始,海海哥就是母亲口中的那个“邻居家的孩子”,母亲的口头禅是“你看看人家海海,学习成绩如何好,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因为母亲总拿我和他比比较,所以对于他的事,即便是我不想知道,母亲都非要讲给我听不可。
西北山村地广人稀,每户人家之间的距离都不近,海海哥一家算是离我们家最近的邻居了,两户人家之间隔着一个山脊,走路需要一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家也是独门独户,三代六口人,海海哥有一位小他三岁的妹妹。我们这代人因为计划生育的存在,一儿一女的家庭不在少数。但是在我们的父辈,基本上都是多个兄弟姐妹,而海海哥的爷爷奶奶却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因此在他们家,海海哥是爷爷奶奶的独子长孙,自然独享宠爱。
农村的孩子,从小干农活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在海海哥家,爷爷奶奶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孙子干活的,也不允许海海哥爸妈指使海海哥干活。从小到大,每当我干农活累的要死要活的时候,我就羡慕海海哥,羡慕他有爷爷奶奶罩着他,不让他吃苦受累。我因为爷爷奶奶去世的早,父亲还外出打工,因此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得干活。
海海哥从小到大只干一件事,那就是读书。邻居奶奶讲,他孙子将来那是要上大学的,家里油瓶倒了都不需要他去扶,他只要好好读书,其他事一概不用管,自由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去做。邻居奶奶不仅这样说,他们家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因此我很少在田间地头见到海海哥,即便是农忙时节他也不会出现在农活现场。海海哥也不负全家得众望,据说从小就学习成绩好,反正是从没留过级,小学几年还没少往家里领奖状,每当他拿回家一张奖状,领家奶奶就满村子里宣传。
海海哥也的确争气,庙村年龄比他大的孩子或者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大多数小学都没毕业就辍学了,即便是坚持到中学毕业,也跨不过中考的门槛。
2004年,海海哥一路升级过关,成为了村里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自从他上高中以后,邻家奶奶说话的嗓门都高了,三句不离孙子学习成绩,惹得村子里得其他奶奶和母亲羡慕嫉妒。母亲每次跟邻家奶奶聊天后,都深受刺激。母亲想让我也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但是却做不到邻家奶奶所说得那样,“不要让孩子干活,就让他专心学习”。
从邻居奶奶那里探听来的育才经验,难以在我们家执行,母亲总想着让我既把农活干好,也要学习成绩好。后来母亲就劝说我,“出山放羊的时候把书带着、把作业带着,趁着放羊的空隙好好学习。”我就读的乡村小学,原本就不会有太大的学习压力,也不会有很多作业。因此大多数时候我宁愿在放羊的时候带着从各处淘来的课外书,也不会听母亲的话带着课本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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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的高考季,当时我正在读七年级,海海哥首次参加高考。
高考前,领家奶奶兴奋地像是上了发条地大喇叭,村里村外的宣扬自己孙子即将参加高考的消息,让不明真相地村民误以为他孙子已经金榜题名了似的。母亲能理解邻家奶奶地兴奋点,自家地大孙子终于要走进高考的考场,成为全家人梦寐以求的大学生了,实现庙村大学生数量零的突破,这是庙村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
邻家奶奶的高兴让我的母亲产生了极大的焦虑和羡慕。母亲羡慕的是,即将成为大学生的是别人家的儿子,而不是自己家的。大姐比邻家堂哥大三岁,大姐因为留级曾经和海海哥同班,后来大姐早早辍学,而海海哥一路读到高中,如今即将上大学,母亲怎么能不羡慕,羡慕之余母亲更加后悔让大姐过早辍学,没能坚持让大姐多读一点书。
海海哥是在隔壁乡镇的完全中学读的高中,而高考的考场设在五六十公里之外的县城。高考的那个周末,母亲焦虑的就好像正在参加高考的是我,她一个劲地跟我强调好好读书,“再过两年你就要参加中考,五年后你就要参加高考,你看到时候考不上可咋整?”母亲唠叨着说。
母亲将自己的焦虑转化成对我的鞭策,“你可得好好读书,不要让我这么多年的学费白给你交了!你看看人家今年就要高考了,人家考上了,你以后要是考不上可咋整?”我当时就觉得母亲是瞎着急,别人家小孩高考,她跟着着急,完全没必要。再说了,人家小孩高考,考不考上跟她完全没关系。
怕什么来什么?海海哥第一次参加高考竟然没考上,名落孙山了。
这个消息是从隔壁村子传过来的,隔壁村有个小伙子和海海哥同届,他考上了兰州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已经到了,全村欢欢喜喜得给他举办了升学宴,而海海哥一家完全没有了高考前得兴高采烈,大张旗鼓;完全是一派偃旗息鼓,悄没声息得样子。
那年高考之后的暑假极其压抑。堂哥落榜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既出乎了领家奶奶的预料之外,也出乎了母亲的意料之外。母亲对堂哥学习成绩好的印象完全来源于领家奶奶的宣传,而领家奶奶对自己孙子学习成绩的自信自然是来自孙子回家后的学习成绩汇报。
落榜的结果对领家奶奶打击很大,自此之后她见到我们这些在学校的小孩闭口不问学习的事,而在此之前,她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学生,开口就问最近考试了没有,考了第几名呀?紧接着就劝我们要好好学习,然后话风一转就说到自己孙子身上了,你海海哥在你这个年级的时候学习成绩如何好?
海海哥落榜后,母亲对高考的恐惧更甚。对于一位文盲的农村妇女来讲,高考的确超乎她的理解之外。在她看来,曾经学习成绩那么好的孩子都没考上大学,只能说明考大学的确很难。母亲更担心我将来考不上大学,因此对我平常学习叮嘱地更加频繁了。“你海海哥人家学习成绩那么好,都没考上;你可得好好学,到时候你要是考不上我可就被你气死了?”母亲反复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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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海哥第一年高考失败后没多久,邻家得奶奶低了八度的嗓门传出了海海哥重返高中校园复读的消息。
海海哥复读还是在隔壁乡镇的完全中学,据领家奶奶传出话来说:“他本身学习成绩好,因为临场发挥失误才没能考上,老师也为之惋惜,专门捎话邀请海海哥返校复读,学校还免收学费和复读费用。”
海海哥第二年参加高考前的一段时间里,领家奶奶已经没有去年考前的兴高采烈了,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他金榜题名,进入大学。
后来我才知道,每年高考时间都是固定得,6号学生到县城报道,7号和8号两天连续4门科目得考试进行,9号考英语口语和理工科作图;6月23号前后出分数。那一年成绩23号晚上就出来,24号一早,邻家奶奶就奔走相告了。喜大普奔,她的大孙子终于考上大学了。
那一年我妈妈知道了更多的高考信息,高考出分后,超过本科分数线就是考上了,而考上了还得填报志愿——就是选择去上那所大学,那个专业。当然这一切都是邻家奶奶给我母亲普及的高考常识。
任谁也没想到,那年的夏天堂哥再次与大学无缘,我们家又知道了一个新名词——“滑档”。尽管堂哥考上大学了,但最终却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村里多数人已经对领家奶奶的说法嗤之以鼻了,觉得她在吹牛。私下流传她孙子本身就学的一般,所以才会一年又一年的考不上大学,让大家跟着空欢喜两场。
这年秋天开学季,海海哥再一次踏上高复的道路。因为海海哥是过线的高复生,所以县城的高复班向他伸来了橄榄枝,这一次堂哥去县城开始了自己的高六之路。
2009年的夏天,海海哥悄无声息地参加了高考。高考出分数后,母亲又学到了一个新的名词,一本线。海海哥的高考成绩再上台阶,过了一本线。母亲知道了原来高考线还有一本线和二本线。堂哥今年过了一本线,就是意味着他可以去更好的大学了。
海海哥吸取了去年报考失败的教训,稳妥地报考志愿去了隔壁省会西安,上了西安的某所一本大学,就读应用化学专业。海海哥复读两年后如愿上了大学,成了村子里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还是一本生。领家奶奶再次声音洪亮起来,扬眉吐气,一扫往年的低沉。惦记了十几年的期盼孙子上大学,终于圆梦了。
海海哥高考上线后我参加了中考。那段时间母亲严重焦虑,人家都考上大学了,而我和中考复读的二姐参加中考,而我和二姐去隔壁乡镇的完全中学,也是海海哥曾经就读地高中开始高中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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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海哥终于成为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位大学生,他带着这个光环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而我带着母亲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期盼开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涯。
乡镇高中的读书环境很糟糕,我读书的三年学校正在新建教师集资房和新教学楼,操场成了工地,教室所在的平房前面就是新建教学楼的工地,工地上没日没夜的塔吊声音,切割机的声音。我们伴随着建筑噪音上课、睡觉,吃饭。整个高中三年没有操场上体育课,没有活动课。进入高三后,学校将唯一的老教学楼给了初三和高三两个毕业年级,在教学楼里,终于可以远离建筑工地了,教室里也有了暖气,不像高一高二那会,教室在平房里,冬天用火炉取暖,教室后面就男生的床铺。
高中生活十分压抑,没有活动场地,只有早操和课间操围绕着教室前后跑圈才能得到短暂的舒缓,而我更多的需要在课外书中寻求精神动力。
2011年,海海哥的妹妹参加高考,成绩过线,虽然没能过一本线,但她算是一次就考上了大学,去了兰州一所普通本科学校就读。妈妈却说海海哥的妹妹应该复读,第一年能考上,复读一年也一定能够过一本线,考上更好的学校。
村子里唯一的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都出自邻家奶奶家,邻家奶奶此后更精神了,处处显出一头,这让母亲更焦虑了。堂姐原本和二姐同一届,奈何中考的时候二姐落榜,二姐参加中考复读,这才和我一届上了高中,低海海哥妹妹一级。
2012年我和二姐,村子里另一位同龄堂兄三人参加高考。我和堂兄两人成绩差不多,没过一本线。二姐距离本科线还有距离。成绩出来后我跟二姐都打定主意不复读。我的高考志愿都填了省外的高校,最后被东南沿海一所高校录取,而同龄的堂兄不幸滑档,他不甘心选择了复读,在之后一年的高考中,他也如愿走进了大学校园。此后我们村子里大学生数量急剧上升,不再是稀缺的存在。
12年的那个寒假,我过年回家见到了堂兄,聊起彼此的大学生活来,当时他已经大四,问起他毕业后的打算,“你准备考研不?”他说:“年纪大了要赶紧工作。”
海海哥毕业后先去山东某化工企业做化验员,因为受不了工厂的工作环境,收入也低,就又回西安,在西安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又跟着村子里打工的长辈在内蒙古的私人煤矿企业工作。那几年他频繁地换工作、换城市,据说也回老家参加过几次考公考编,都没能成功上岸。
18年我回家过年,期间去了邻家奶奶家,邻家的爷爷奶奶再也没有大孙子刚考上大学时候的精神头了。或许是因为老了,年纪大了的缘故。那时候海海哥已经大学毕业三四年了。在老家隔壁县城,做酒水批发的货运司机。领家奶奶说:“孙子说他们年纪大了,不想离爷爷奶奶太远。”也不知道这是借口,还是他真实的内心想法。
海海哥原本就大我6岁。在农村,不读书十六七岁结婚成家的男男女女非常普遍,大多数到二十三四岁就要结婚了,不然年级越大越不好成家。海海哥大学毕业后工作一直不稳定,找对象也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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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就留在南方打工了,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还大学的学费贷款。
17年我将父母重新从村子里接出来,他们尽管年纪大了,依旧在打工,农民工永不退休。农村大学生的就业和工作很难,在城市买房成家都有很大的压力和现实困难,我的父母因为离开了家,所以对我催婚的压力并不大。好在我一直跟父亲有良好的沟通,也跟他们说我的人生安排和规划,所以他们也并不焦虑。23年结束的最后一天,我成家了,婚礼没有回我老家办,原本父亲是不同意,想回老家办,在我的坚持和劝说下父亲同意了,婚礼就在老婆老家县城办。我家就来了父母,和娘家在苏州工作的的表弟,以及我的两个大学同学做伴郎。
父亲还是在电话上通知了家里的亲戚朋友,村子里的人没有专门通知,但是他们也都知道了。在我结婚的那天,家里的亲戚都通过微信发来了份子钱。父亲跟我说以后回家再宴请家里亲戚和村子里的本家。
婚礼上父亲自己准备了发言,尽管带着方言腔,但是父亲终于看着我成家了。
婚礼当晚,我和父母在酒店跟老家亲戚寒暄聊天。爸爸跟我说,;邻家叔叔也给爸爸转来了他家的份子钱,而后说起了海海哥,爸爸也是一声叹息:“哎,人这一辈子,咋说呢?”
父亲才向我转述了海海哥回家后这几年的遭遇。海海哥毕业后这几年,干过好几份工作,但都干部长久,不是嫌辛苦,就是嫌钱少,城市也换了好几个,最后他被同村一个远方亲戚骗入传销,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包括给他攒的老婆本以及爷爷奶奶的棺材本。
当年村子里的骄傲,第一位大学生,如今成了村子里的大龄光棍。倒是村子里那些没读书外出打工的海海哥的同龄人,孩子都上小学了。现在邻家爷爷奶奶都不说他工作了,就担心他成家娶媳妇这件事。眼看着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已经毕业十多年了,没工作,没对象,还因为他被骗入传销,导致家庭原本就不多的积蓄都打了水漂。我和父亲聊天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她也忍不住地感慨叹息:“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呢?早知道还不如不上大学呢?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以后可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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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万万没想到,村子里的第一位大学生,复读了三年才考上的大学,最后怎么能进入传销地陷阱呢?
其实农村大学生误入传销并不是个例。网上随便搜索一下,映入眼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背后都是一个个曾经充满了斗志和希望的年轻人,而他们的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农村家庭崛起希望的破灭。
毕业后,等我在职场上经历了裁员,求职,等一系列挫折后,我渐渐地明白了。农村孩子缺教育资源,更缺有效信息的指导。即便是考了不错的分数,上大学之前也没有人指导我们填报志愿,给没有人给做职业规划,于是农村大学生更多的是沦为高校扩招后“生化材环”等天坑专业的炮灰。一毕业就失业,上大学仅仅是为了给高等教育贡献学费,对于个人的就业和发展作用不大,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志愿填报地张雪峰深受欢迎,可惜我和海海哥在高考后并没有一个张雪峰可以在志愿填报上给予我们指导和帮助。
没上大学之前,我的世界就是生活的小山村,以此为圆心,半径不超过50公里,和外界地联系唯有课本、电视和不知道流转几首的课外书和杂志。
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的光环成为了他最后的辉煌,等到他从传销出来以后,长时间待业在家,他的家人再也不提及他上大学的任何事情了,一心想着给他赶紧找个媳妇,培养下一代。
村里第一位大学生原本就是我们村民自己虚化出来的虚无光环,我们原以为这个第一就意味着铁饭碗,就意味着鲤鱼跃龙门,就意味着进城,拿城市户口,再也不用种地,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放羊了。殊不知,高考扩招都已经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就是年代的事情了,同时大学毕业不再分配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已经成为社会共识了,只不过偏远落后的山村不知道,无知的村民不知道罢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村里的大学生,近十几年来,村里上至叔叔伯伯,下至兄长弟弟,20几户人家,七八人先后进入了不同的传销组织。我想这不仅仅是单纯的个体因素,其背后也有一些社会群体性的因素。似乎又不仅仅是大家对金钱的渴望,以及村民的单纯和善良就可以解释的,我曾经在大学的校园就见过一位财会学院的教授痴迷于传销,一直游说几位家境不错的同学,至于具体情况,我并没有深挖。